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約翰·克利斯朵夫 | 上頁 下頁 |
一八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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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奧裡維身邊,他不知不覺代替了她的職位;笨拙的德國人居然會象安多納德一樣的殷勤,細心,作許多體貼周到的安排,教人看了感動。有時他竟弄不清是為了愛奧裡維而愛安多納德呢,還是為了愛安多納德而愛奧裡維。柔情牽動之下,他不聲不響的到安多納德墓上去供些花草。奧裡維一向不知道,直到有一天在墓上發見了鮮花才覺察,可還不容易肯定是克利斯朵夫去過的。他怯生生的提到這問題,克利斯朵夫卻粗聲大片的把話岔開了。他不願意奧裡維知道;但有一天兩人在公墓上碰到了。 另一方面,奧裡維私下寫信給克利斯朵夫的母親,把克利斯朵夫的近況告訴她,說他對克利斯朵夫怎樣的敬愛與欽佩。魯意莎很笨拙很廉卑的回了信,表示感激涕零;她老是提到自己的兒子,口氣象提到一個小孩子一樣。 象情人似的經過了一個不大出聲的時期以後,——經過了一個"心曠神怡的恬靜,莫名片妙的歡樂"的時期以後,——兩人的舌頭鬆動了。他們幾小時的摸索著,要在朋友的心中有點兒新發見。 他們倆性情那麼不同,但本質部那麼純粹。他們因為如是頗不同又如是頗相同,所以相愛。 奧裡維是嬌弱,單薄,不能跟人生的艱苦搏鬥的。一遇到阻礙,他便退縮,並非為了害怕,而是一小部分為了膽怯,一大部分為了不肯用強暴與粗鄙的手段去克服困難,他是靠替人補習功課,寫些文藝的書來維持生活的,報酬照例是少得可憐。他也偶爾寫些雜誌文章,可從來不能自由發表意見,必須討論他不大感到興趣的問題:——他感到興趣的題材,人家不要他寫;他是詩人,人家卻教他寫評論;他懂得音樂,人家卻要他談畫。他知道,關於這些問題他只能說些老生常談:而這正是大眾歡迎的;他不得不對平凡的人說些他們能懂的話。後來他厭惡到極點,不願意再寫了,只替一些小雜誌寫作。那些刊物雖沒有稿費,但言論自由,所以是被許多青年真心愛護的。唯有在這等地方,他才能發表他值得留存的東西。 他為人溫和有禮,表面上很有耐性,實際上卻是非常敏感。一句略微過火的話就會使他氣得熱血奔騰;看到什麼不公平的事,他會驚駭失措;他除了自己痛苦以外,還替別人痛苦。幾百年前的某些醜惡的史實使他痛心疾首,仿佛當時遭人蹂躪的便是他自己。一想到遭受那些不幸的人的苦難,他臉色發白,渾身打顫,苦惱到極點,可是他同情的人物已經跟他隔著幾世紀了。要是他親眼看到這一類的暴行,更是氣得直打哆嗦,有時甚至會害病,睡不著覺。他外表的強作鎮靜,是因為知道自己一生氣就會過火,可能說出別人不能原諒的話。那時人家恨他比恨素來性情暴烈的克利斯朵夫更厲害,因為奧裡維衝動之下,似乎比克利斯朵夫更容易透露他隱秘的思想。而這是不錯的。他的批判人,既沒有克利斯朵夫那樣盲目的誇張,也沒有他那樣一相情願的幻想,而是把事情看得非常清楚。這便是一般人最不能原諒的地方。他因此默不出聲,知道爭辯沒用,就避免爭辯。這種壓制使他很痛苦。但他更痛苦的是自己的膽怯:為了膽怯,他有時竟不得不違反自己的思想,或者不敢堅持到底,或者還得向人道歉,好似那次為了討論克利斯朵夫而跟呂西安·雷維—葛爭吵的情形。他對人對己都打不定主意,常常為此苦悶。在比較更使性的少年時代,他不是極端興奮,便是極端消沉,而轉換的方式也非常突兀。他最快樂的時候,已經覺得悲哀在旁邊等著他了。果然,他根本沒看到悲哀是怎麼來的,冷不防就給它抓住了。那時他不但煩惱,還要埋怨自己的煩惱,懷疑自己的言語,行為,誠實,站在別人的立場上攻擊自己。他的心在胸中亂跳,可憐巴巴的掙扎著,快要窒息了。——自從安多納德死後,也許是受了她的死亡之賜,受了在某些親愛的亡人身上發出來的那種令人蘇慰的光明之賜,好象黎明的微光把病人的眼睛與心靈都照得清明了一樣,奧裡維雖不能完全擺脫這些騷亂,至少能夠隱忍而加以控制了。很少人想像得到這類內心的鬥爭,他把這個使自己感到屈辱的秘密藏在心裡:一方面是軟弱而騷動的身體,一方面是無掛無礙而清明寧靜的智慧,雖不能完全控制那個騷亂,卻也不致受它的害,——"在擾攘不息的心頭始終保持著一片和氣"。這種智慧使克利斯朵夫大為驚異。那是他在奧裡維的眼睛裡看出來的。奧裡維有的是直覺,有的是胸襟闊大的敏銳的好奇心,無所不包,無所不容,對什麼都不恨,抱著廣大的同情觀照世界:這種清新的日光是最可貴的天賦,使他能夠用一顆永遠天真的心去體驗宇宙間生生不息的現象。在這個內心的天地中,他覺得自己無掛無礙,廣大無邊,能夠主宰一切了;他這才忘了自己的缺陷和肉體的痛苦。這個弱不禁風,隨時可以奄然物化的身體,倘使你遠遠的用一種幽默而憐憫的態度去看它,的確另有一番風味。在這等情形中,一個人決不執著自己的生命,可是更熱烈的執著一般的生命。奧裡維把不願意在行動方面消耗的精力全部灌注到愛情和智慧中去。他沒有充分的活力單獨生存。他是根藤蘿,需要有個倚傍。把整個身心施捨給人家的時候,才是他生命最豐滿的時候。那是女性的靈魂,永遠需要愛別人,需要被別人愛。他生來是跟克利斯朵夫配在一起的。歷史上有一般高貴的可愛的朋友,為大藝術家作護衛,同時也靠著大藝術家堅強的心靈而繁榮滋長的:例如貝爾脫拉費沃之于達·芬奇,加伐裡哀之于彌蓋朗琪羅;翁白爾同鄉之于年輕的拉斐爾;哀爾·梵·琪爾特之忠於那個老而潦倒的倫勃朗。他們並沒那些宗師的偉大;可是宗師所有高貴與純潔的成分在那些朋友身上似乎更臻化境。他們是天才的最理想的伴侶。 他們的友誼對兩人都有好處。有了朋友,生命才顯出它全部的價值;一個人活著是為了朋友;保持自己生命的完整,不受時間侵蝕,也是為了朋友。 他們互相充實。奧裡維頭腦清明,身體虛弱。克利斯朵夫元氣充沛,精神騷亂。一個是瞎子,一個是癱子。合在一塊兒,他們可是非常完滿了。受了克利斯朵夫的薰陶,奧裡維對陽光重新感到了興趣;因為克利斯朵夫生氣勃勃,身心康健,便是在痛苦,受難,憎恨的時候依舊能保持樂天的傾向;而這些他都灌輸了一部分給奧裡維。可是克利斯朵夫得之於奧裡維的還遠過於此。一般天才的通例,儘管有所給與,但他在愛情中所取的總遠過於所給的,因為他是天才,而所謂天才一半就因為他能把周圍的偉大都吸收過來而使自己更偉大。俗語說財富跟著富人跑。同樣,力也是跟著強者走的。克利斯朵夫吸收了奧裡維的思想來滋養自己,感染到他超然物外,灑脫自如的精神,和那種遠大的目光,——靜靜的體驗一切而控制一切的目光。但朋友的這些德性一朝移植到他這塊更肥沃的土地上時,它們的發榮滋長變得格外有力了。 他們在對方的心靈中發掘出這些境界,對之讚歎不已。每個人貢獻出無窮的富源,那是至此為止各人從來沒意識到的全民族的精神財寶;奧裡維所貢獻的是法國人廣博的修養,和參透心理的本領;克利斯朵夫所貢獻的是德國人那種內在的音樂與體會自然的直覺。 克利斯朵夫不能瞭解奧裡維怎麼會是法國人。這位朋友跟他所見到的法國人多麼不同!沒有遇見他之前,克利斯朵夫幾乎把呂西安·雷維—葛看做現代法蘭西精神的典型,不知他實際上只是一幅漫畫。看到了奧裡維,他才發覺巴黎還有比呂西安·雷維—葛思想更自由,而仍不失其純潔狷介的人。克利斯朵夫拚命跟奧裡維辯,說他和他的姊姊不完全是法國人。 「可憐的朋友,"奧裡維回答,「關於法國,你知道些什麼呢?」 克利斯朵夫拿他從前為了要認識法國而耗費的精力作為辯論的根據;他把在史丹芬與羅孫家中碰到的法國人一個一個的背出來,都是些猶太人,比利時人,盧森堡人,美國人,俄國人,甚至也有幾個真正的法國人。 「我早料到了,"奧裡維回答。「你連一個法國人都沒見到。你只看到一個墮落的社會,一些享樂的禽獸,根本不是法國人,僅僅是批浪子,政客,廢物,他們所有的騷動只在法國的表面上飄過,跟法國連接觸都沒接觸到。你只看見成千成萬的黃蜂,被美麗的秋天與豐盛的果園吸引來的。你沒注意到忙碌的蜂房,工作的都城,研究的熱情。」 「對不起,"克利斯朵夫說,"我也見過你們優秀的知識階級。」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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