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約翰·克利斯朵夫 | 上頁 下頁
一八四


  「什麼?兩三打文人嗎?那才妙呢!在這個時代,科學與行動變得這樣重要,文學只能代表一個民族的最浮表的思想。何況以文學而論,你也只看到些戲劇,所謂高級的娛樂,替國際飯店的有錢的主顧定制的國際烹調。巴黎那些戲院嗎?一個真正工作的人根本不知道裡面是怎麼回事。巴斯德一生也沒看過十次戲!象所有的外國人一樣,你太重視我們的小說,太重視大街上的戲院,太重視我們那般政客的掀風作浪了……要是你願意,我可以讓你看到一般從來不看小說的女人,從來不上戲院的巴黎姑娘,從來不關心政治的男子,——而這些全是知識分子呢。你既沒看到我們的學者,也沒看到我們的詩人。你既沒看到我們沒世無聞的孤高的藝術家,也沒看到我們革命志士的熱烈的火焰。最偉大的信徒,你一個沒見過,最偉大的自由思想者,你也一個沒見過。至於平民階級更不必談了!除了那個看護過你的可憐的女人,你對法國的平民又知道些什麼?你哪兒看得到呢?住在二三層樓以上的巴黎人,你認識幾個?你要是不認識那般人,你就不認識①法蘭西。在可憐的公寓中,在巴黎的頂樓下,在靜悄悄的內地,有的是善良,真誠的人,庸庸碌碌的過著一輩子,老抓著一些嚴肅的思想,每天都作著自我犧牲。——法國無論哪個時代都有這小小的一群人,數量是不足道的,精神是偉大的,差不多沒人知道,沒有一點兒表面的行動,然而的確是法蘭西的力量,默默無聲而持久的力量。至於自命為優秀的階級卻在那裡不斷的腐爛,不斷的新陳代謝……你一朝看到一個法國人不是為了追求幸福,不是為了以任何代價追求幸福而活著,而是為了完成或是效忠於他的信仰而活著,你便覺得奇怪。可是有成千成萬的人,象我這樣,比我更有價值,更虔誠,更謙卑,鞠躬盡瘁,死而後已的為了一個沒有回音的上帝服務,為了一個理想而服務。你不認識那些卑微的人,省吃儉用,按部就班,勤勞不倦,安安靜靜的,心中卻藏著一朵沒有燃燒起來的火焰,——這是為了保衛鄉土,跟自私的貴族抗爭而犧牲的民眾,是藍眼睛的老伏朋一流的人。你②既不認識平民,也不認識優秀階級。象我們忠實的朋友一樣,象支持我們的伴侶一樣的書,你有沒有看過一本?你根本不知道,我們以多少的忠誠與信心培植著一批年輕的刊物。你可想到有些正人君子是我們的太陽,它的光華使無賴小人畏懼嗎?他們不敢正面相搏,只有對它低頭,以便用手段去暗算它。無賴小人是奴隸,而所謂奴隸倒是主人。你只認識奴才,沒認識主人……你看著我們的鬥爭,以為是胡鬧,因為你不瞭解它的意義。你只看見太陽的反光和影子,可沒看見內在的太陽,沒看見我們幾百年的靈魂。你有沒有想法去認識它?有沒有窺見我們英勇的行為,巴黎公社時代的十字軍?有沒有把握到法蘭西精神的悲壯的氣息?有沒有對巴斯加心中的深淵探著身子看過一眼?對於一個一千年來始終在活動在創造的民族,把它哥特式的藝術、十七世紀的文化、大革命的巨潮、傳遍全世界的民族,——一個經過幾十次磨練而從來沒死滅、而復活了幾十次的民族,怎麼能橫加誣衊呢?你們都是一樣的。你所有的同胞,到這兒來都只看見腐蝕我們的寄生蟲,文壇、政界、金融界的冒險者和他們的供應商,他們的顧客,他們的起妓:你們把這批吞噬法蘭西的壞蛋作為批判法蘭西的根據。你們之中一個都沒想到被壓制的真正的法國,藏在內地的那個生命的儲藏庫,那些埋頭工作的民眾,根本不理會眼前的主人怎麼喧鬧……你們對這些情形一無所知也是挺自然的,我不怪怨你們:你們怎麼會知道呢?連法國人自己都不大認識法國。我們之中最優秀的都給封鎖在我們自己的土地上。人家永遠不會知道我們的痛苦:我們顰E而不舍的抓著我們的民族精神,把從它那兒得到的光明當作神聖的寶物一般儲存在心中,竭盡心力保護它不讓狂風吹熄;——我們孤零零的,覺得周圍盡是那些異族散佈出來的烏煙漳氣,象一群蒼蠅似的壓在我們的思想上,留下可惡的蛆蟲侵蝕我們的理智,污辱我們的心靈;——而應當負責保衛我們的人反而欺騙我們;我們的嚮導,我們的非愚即怯的批評家,只知道諂媚敵人,求敵人原諒他們生為我們的族類;——民眾也遺棄我們,既不表示關切,甚至也不認識我們……我們有什麼方法使民眾認識呢?簡直沒法跟他們接近。啊!這才是最受不了的!我們明知道法國有成千累萬的人思想都和我們的一樣,明知道我們是代表他們說話,而竟沒法教他們聽見!敵人把什麼都霸佔了:報紙,雜誌,戲院……報紙躲避思想,要不然就只接受那些為享樂作工具,為黨派作武器的思想。黨派社團把所有的路封鎖了,只許自甘墮落的人通過。貧窮和過度的勞作把我們的精力消磨盡了。忙著搞錢的政客只關心那批能夠收買的無產階級。而冷酷自私的布爾喬亞又眼睜睜的看著我們死。我們的民眾不知道我們:凡是和我們一樣鬥爭的人,也象我們一樣被靜默包圍著,不知道有我們,而我們也不知道有他們……可怕的巴黎!固然巴黎也做了些好事,把法蘭西思想所有的力量都集中在一處。可是它作的壞事至少不亞於它作的好事;而且在我們這樣的時代,便是善也會變成惡的。只要一個冒充的優秀階級佔據了巴黎,借了輿論大吹特吹,法國的聲音就給壓下去了。何況法國人自己還分辨不清;他們噤若寒蟬,怯生生的把自己的思想藏起去……從前我為此非常痛苦。現在,克利斯朵夫,我可是安心了。我明白了我的力量,明白了我民族的力量。我們只要等洪水退下去。法蘭西的質地細緻的花崗石決不會因之剝落的。在洪水帶來的污泥之下,我可以教你摸到它。眼前,東一處西一處已經有些岩石的峰尖透到水面上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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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巴黎公寓的房租層次愈低愈貴,愈高愈便宜:故平民多住在二三層樓以上。二十世紀三十年代以前,巴黎房屋普通都只有五六層。
  ②伏朋(1633—1707)為法國平民出身元帥與軍事工程家,以防禦戰著稱。晚年發表宣言,主張貴族應與平民平等納稅,以此失歡于路易十四。


  克利斯朵夫發見了理想主義那股氣勢偉大的力;當時法國的詩人,音樂家,學者,都受著這股力鼓動,當令的人儘管喧呼擾攘,宣傳他們鄙俗的享樂主義,把法國思想界的呼聲壓倒,可是法國的思想界為了自己的身分,不屑跟市井無賴的叫囂去對抗,只為著自己,為著它的上帝,繼續唱它的熱烈而含蓄的歌。它甚至為了躲避外界的喧擾,直退隱到它高塔上最深藏的地方。

  詩人這個美麗的名詞,久已被報紙與學會濫用,稱呼那般追求名利的多嘴的傢伙。但真正的詩人瞧不起鄙俗的辭藻與拘泥的寫實主義,認為那只能浮光掠影的觸及事物的表面而碰不到核心;他們守在靈魂的中心,耽溺著一種神秘的意境,那是形象與思想所嚮往的,它們象一道傾瀉在湖內的急流,染上那內心生活的色彩。但這種為了另造一個世界而特別深藏的理想主義,大眾是無法接受的。克利斯朵夫最初也不能領會。在叫囂喧呼的節場以後,這情形未免太突兀了。好比在刺目的陽光底下經過了一番騷擾,忽然來了一平靜悄悄的黑暗。他耳朵裡亂響,什麼都無從分辨。他先因為熱愛生命,看了這對比非常不快。外邊是熱情的巨潮在震撼法國,震撼人類。而在藝術中間,初看竟沒有一點騷亂的痕跡。克利斯朵夫問奧裡維:

  「你們為德萊弗斯事件鬧得天翻地覆;但經歷過這旋渦①的詩人在哪兒?有宗教情緒的人,此刻心中正作著幾百年來最壯烈的鬥爭,教會的威權與良心的自由正在衝突。哪見有個詩人反映這種悲痛的?勞工階級預備作戰;有些民族滅亡了,有些民族再生了,亞美尼亞人遭受屠殺,亞洲在千年長夢中醒來,把歐洲的掌鑰人,莫斯科巨人推倒了;土耳其象亞當般睜眼見了天日;空間被人類征服了;古老的土地在我們腳下裂開,把整個民族吞下了……所有二十年來的奇跡,盡夠寫二十部史詩的材料,你們詩人的作品中,可有這些大火的痕跡?現實的詩歌,難道就只有他們沒看見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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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德萊弗斯事件為一八九四至一九○六年間轟動法國的大獄。德萊弗斯少校被誣通敵叛國,卒獲平反。

  「你耐性一點,朋友,"奧裡維回答。"別說話,你先聽著……」

  世界的車軸聲慢慢的隱沒了;行動的巨輪在街上震撼的聲音去遠了。靜寂的神妙的歌聲清晰可辨了:

  蜜蜂的聲音,菩提樹的香味……

  風用它黃金般的嘴唇吹著大地……

  柔和的雨聲挾著薔薇的幽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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