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約翰·克利斯朵夫 | 上頁 下頁
一八二


  他不敢往下再想了,只對著內心的夢境微笑,久久不已。他在心裡唱著:

  你是我的,我才成為整個的我……

  他拿起一張紙,靜靜的把心裡唱的寫了下來。

  他們倆決意合租一個寓所。克利斯朵夫的意思是要立刻搬,不管租期還剩著一半而要損失一筆租金。比較謹慎的奧裡維,雖然也願意馬上搬家,可勸他等雙方的租期滿了再說。克利斯朵夫不瞭解這種計算;他象許多沒錢的人一樣,損失點兒錢是滿不在乎的。他以為奧裡維手頭比他更窘。有一天看到朋友窮困的情形吃了一驚,他立刻跑出去,過了兩小時又回來,把從哀區脫那兒預支到的幾枚五法郎的錢得意揚揚的擺在桌上。奧裡維紅著臉不肯收。克利斯朵夫一氣之下,要把錢丟給一個在樓下院子里拉著琴要飯的意大利人,被奧裡維攔住了。克利斯朵夫裝著生氣的樣子走了,其實他是恨自己的笨拙,沒法使奧裡維接受。結果,朋友來了一封信,把他安慰了一番。凡是奧裡維口頭不敢表示的,都在信上表示了出來:他說出認識克利斯朵夫的快樂,說克利斯朵夫的好意使他多麼感動。克利斯朵夫回了一封狂熱的信,象十五歲時寫給他的朋友奧多的一樣,滿紙都是熱情跟傻話,用法語,德語,甚至也用音樂來作種種雙關語。

  他們終於把住的地方安頓好了。在蒙巴那斯區,靠近唐番廣場,在一幢舊屋子的六層樓上,他們找到一個三閣正屋帶一個廚房的公寓;房間很小,朝著一個四面都是高牆的挺小的園子。在他們那一層,從對面一堵比較低矮的牆上望過去,可以瞧見一所修道院的大花團,那在巴黎還有不少,都是藏在一邊,沒人知道的。園子裡荒涼的走道上,一個人都沒有。比盧森堡公園裡更高更密的古樹,在陽光底下微微擺動;成群的鳥在歌唱;天剛亮就能聽到山烏的笛聲,接著是麻雀吵吵鬧鬧而有節奏的合唱。夏日的傍晚,燕雀的狂噪穿過暮靄,在天空回繞。月夜還有蝦蟆象滾珠一樣的叫聲,好比浮到池塘面上的氣泡。倘使這幢舊屋子不是時時刻刻被沉重的車子震動,仿佛大地在高熱度中發抖的話,你決計想不到住在巴黎。

  有一間屋比其餘的兩間更大更好,兩個朋友便互相推讓,結果大家同意用抽籤來決定。首先作這個提議的克利斯朵夫存了心,用了一種他素來覺得不會做的巧妙的手法,居然使自己沒抽到那個好房間。

  於是他們開始了一個完全幸福的時期。那不是專靠某一件事,而是同時靠所有的事的:他們所有的行動和思想都浸在幸福中間,幸福簡直跟他們一分鐘都不離開了。

  在這個友誼的蜜月中,那些深邃而無聲的歡樂,唯有「得一知己"的人才能體會。他們難得說話,也不大敢說話;只要能覺得彼此在一起,能交換一個眼風,一句話,證明他們雖然靜默了好久而思想仍舊在一條路上就行了。用不著互相問訊,甚至也用不著互相瞧一眼,他們隨時都能看到對方的形象。動了愛情的人都不知不覺的把愛人的靈魂作為自己的模型,一心一意的想不要得罪愛人,想教自己跟對方完全合而為一,所以他憑著一種神秘的,突如其來的直覺,能夠窺到愛人的心的微妙的活動。朋友看朋友是透明的;他們彼此交換生命。雙方的聲音笑貌在那裡互相摹仿,心靈也在那裡互相摹仿,——直要等到那股深邃的力,那個民族的本性,有一天突然抬起頭來把他們友誼的聯繫扯斷了的時候才會顯出裂痕。

  克利斯朵夫放低了聲音說話,放輕了腳步走路,唯恐擾亂了隔壁屋子裡幽靜的奧裡維;友誼把他改變了:他有種從來沒有的快樂、信賴、年輕的表情。他疼著奧裡維。奧裡維大可以對朋友作威作福,要不是他覺得不配受這樣的愛而為之臉紅的話:因為他自以為還不及克利斯朵夫,不知克利斯朵夫也跟他一樣的謙卑。雙方的這種謙卑是從友愛來的,給他們多添了一種甜蜜。一個人覺得自己在朋友心中占著那麼重要的地位,即使自以為不夠資格,也是最快樂的。因此他們倆都非常的感動和感激。

  奧裡維把自己的藏書放在克利斯朵夫的一起,不分彼此。他提到某一冊的時候,不說"我的書"而說"我們的書"。只有一小部分東西,他保留著不作為公共財產:那是姊姊的遺物,或是跟她的往事有關的東西。克利斯朵夫被愛情磨練得機警了,不久便注意到這種情形,可不明白為什麼。他從來不敢向奧裡維問其他的家屬,只知道奧裡維所有的親人都已經故世;除了帶點兒高傲的感情使他不願意探聽朋友的私事以外,他還怕觸動朋友過去的悲痛。他羞怯得連對奧裡維桌上的照片都不敢仔細瞧一眼,雖然心裡很有這個願望。那張像片上有一位正襟危坐的先生,一位太太,還有一個十二三歲的小姑娘,腳下坐著一條長毛大狗。

  在新居住了兩三個月,奧裡維忽然受了些風寒,躺在床上。克利斯朵夫動了慈母一般的感情,又溫柔又焦急的看護他;醫生聽到奧裡維肺尖上有點兒發炎,囑咐克利斯朵夫用碘摩擦病人的背。克利斯朵夫一本正經的做著這工作的時候,瞧見奧裡維脖子裡掛著一塊聖牌。他知道奧裡維對一切宗教信仰比他都擺脫得乾淨,當下表示很奇怪。奧裡維臉一紅,說道:「那是件紀念物,是我可憐的安多納德臨死的時候帶著的。」

  克利斯朵夫打了一個寒噤。安多納德這個名字使他忽然心中一亮。

  「安多納德?"他問。

  「是的,她是我的姊姊。」

  克利斯朵夫反復念著:「安多納德……安多納德·耶南……她是你的姊姊?……"他一邊說,一邊望著桌上的照片,「她不是很小就故世的嗎?」

  奧裡維翩然笑了笑:「這是一張小時候的照片。可憐我沒有別的……她死的時候已經二十五歲了。」「啊!"克利斯朵夫很激動的說。"她可是到過德國的?」

  奧裡維點點頭。

  克利斯朵夫抓著奧裡維的手:「那末我是認識她的啊!」「我知道,"奧裡維回答。

  他勾著克利斯朵夫的脖子。「可憐的姑娘!可憐的姑娘!"克利斯朵夫再三說著。

  他們倆一起哭了。

  克利斯朵夫忽然想到了奧裡維的病,便儘量安慰他,要他把手臂放進被窩,替他把被褥蓋住肩頭,象母親一般替他抹著眼淚,坐在床頭對他望著。

  「對啦,對啦,"克利斯朵夫說,"怪不得我早認得你了,第一天晚上就認出你了。」

  (不知他是對眼前這個朋友說,還是對那個已經死了的朋友說。)

  「可是你,"他停了一會又說,"既然早知道了,幹嗎不對我說呢?」

  安多納德冥冥中借著奧裡維的眼睛回答:

  「我不能說。應當由你說的。」

  兩人沉默了一會;隨後,在靜悄悄的夜裡,奧裡維一動不動的躺在床上,向握著他的手的克利斯朵夫輕輕講著安多納德的一生;——可是那不該說的一段,連她自己也閉口不言的秘密,並沒有說,——但也許克利斯朵夫已經知道了。

  從此,他們倆都被安多納德的精神包裹了。他們在一塊兒的時候,她就跟他們在一塊兒。他們甚至用不著想到她:兩人都是以她的思想為思想的。她的愛是他們的兩顆心相會的地方。

  奧裡維時常喚起她的形象:都是些零星的回憶,短短的軼事,讓她那種羞怯而可愛的舉動,年輕而端莊的笑容,深思而嫵媚的情致,象一道微光似的透露出來。克利斯朵夫默默無言的聽著,整個兒給這個看不見的朋友的光彩罩住了。因為天生的比別人容易吸收生機,他有時能在奧裡維的說話中間聽到深邃的回聲,為奧裡維自己所聽不見的;而且那年輕的死者的生命,他也比奧裡維更能夠吸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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