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約翰·克利斯朵夫 | 上頁 下頁
一八一


  「最初我也覺得痛苦,跟你一樣厭惡這種環境。我記得小時候跟著大人去散步,只要走過肮髒的平民區域,心裡就作惡,有時還有些不敢說出來的可笑的恐怖。我想:要是此刻發生地震,我就得死在這兒,永遠留在這兒;而這是我最怕的。那時我萬萬想不到有一天會甘心情願住在這等地方,說不定還要死在這裡。我當然不能太挑剔,可是心裡是永遠厭惡的,只能竭力不去想它。上樓的時候,我把眼睛,耳朵,鼻子,所有的感官都封閉起來,跟外界隔絕。並且,你瞧,從那個屋頂望出去,有一株皂角樹。我坐在這邊屋角裡,讓自己什麼都瞧不見,只瞧見那株樹;傍晚風吹樹動的景致,使我覺得自己遠在巴黎之外了;這些齒形的樹葉簌簌搖曳,有時比森林中的風濤聲還更幽美動聽呢。」

  「是的,"克利斯朵夫說,"我知道你老是在出神;可是你不用你的幻想來創造一些別的生命,而僅僅用來對付生活的煩惱,不是浪費了嗎?」

  「大多數人的運命就是這樣。你自己難道沒有為了憤怒與鬥爭而浪費精力嗎?」

  「我的情形是不同的,我生來是為鬥爭的。瞧瞧我的胳膊跟手罷。眼人家搏鬥是表示我健康。你哪,你可沒有多大氣力,我一眼就看出來了。」

  奧裡維翩然瞧著自己細弱的手腕:「是的,我身子弱得很,一向是這樣的。有什麼辦法?總得生活羅。」

  「你靠什麼過活的?」

  「教書。」

  「教什麼?」

  「什麼都教。替人補習拉丁文,希臘文,歷史。就給人家預備中學畢業考試。在市立學校我還擔任一門道德課。」

  「什麼課?」

  「道德課。」

  「見鬼!你們學校裡教道德嗎?」

  「當然,"奧裡維笑著說。

  「你有什麼話可以在講堂上說到十分鐘以上呢?」

  「每星期我有十二個鐘點呢。」

  「那末你是教他們做壞事了?」

  「為什麼?」

  「因為要人家知道什麼叫做善,是用不著多費口舌的。」

  「那末是不說為妙了?」

  「對啦,不說為妙。不知道善惡不一定就不能為善。善不是一種學問,而是一種行為。只有一般神經衰弱的人才把道德討論個不休。可是道德的最重要的規則便是不能神經衰弱。那些迂腐的傢伙!他們好比手腳殘廢的人想要教我怎麼走路。」

  「那不是對你說的。你已經知道了;可是不知道的人多著呢!」

  「那末讓他們象小娃娃一樣手腳並用的去爬吧,讓他們自己去學走吧。但手腳並用也罷,不並用也罷,第一要他們會走。」

  他在屋子裡大踏步踱著,不到四步把整個房間走完了。走到鋼琴前面,他站住了,揭開琴蓋,隨便翻了翻樂譜,把鍵盤撫弄了一會,說道:「彈些曲子給我聽聽聽。」

  奧裡維嚇了一跳:「要我彈?多古怪的念頭!」

  「羅孫太太說你是很好的音樂家。來,來,彈罷。」

  「在你面前彈嗎?噢!那會教我羞死的。」

  這個從心坎裡發出來的天真的呼聲,把克利斯朵夫聽得笑了,奧裡維自己也不好意思的笑了。

  「在一個法國人說來,難道這能算一個理由嗎?」

  奧裡維始終推辭:「可是為什麼?為什麼要我彈呢?」

  「等會告訴你。你先彈罷。」

  「彈什麼呢?」

  「隨你。」

  奧裡維歎了口氣,在鋼琴前面坐下了,很柔順的服從了這個自動挑中他的專制的朋友。他遲疑了半日,方始彈一曲莫紮特的B小調柔板,他先是手指發抖,連捺鍵子的氣力都沒有;後來膽子大了一些,自以為不過是複述莫紮特的話,可不知不覺的把自己的心靈透露了。音樂最容易暴露一個人的心事,洩漏最隱秘的思想。在莫紮特那個偉大的曲子下面,克利斯朵夫發見了這個新朋友的真面目:他體會到淒涼高遠的情調,羞怯而溫柔的笑容,顯出他是個神經質的,純潔的,多情的,動不動會臉紅的人。到了快終曲的時候,正當表現痛苦的愛情的樂句到了頂點而突然迸裂的時候,有種抑捺不住的貞潔的情緒使奧裡維沒法再往下彈;他手指哆嗦,沒有聲音,放下了手,說道:「我彈不下去了……」

  站在後面的克利斯朵夫彎下身子,把中斷的樂句彈完了,說:「現在我可聽到你的心聲了。"他抓著他兩隻手,把他瞧了好一會:「真怪!……我好象見過你的……好象已經認識你那麼久那麼清楚了。」

  奧裡維嘴唇發抖,差點兒要說出來,可是終於一句話也沒說。

  克利斯朵夫又把他瞧了一會,然後悄悄的笑了笑,走了。

  他心花怒放的走下樓梯,半中間遇見兩個醜八怪的孩子,一個捧著麵包,一個拿著一汽油。他親熱的把他們的腮幫擰了一下。門房沉著臉,他可向他笑笑。他走在街上低聲唱著,不久進了盧森堡公園,揀著陰處的一條凳子躺下,閉上眼睛。沒有一絲風,遊人很少。噴水池的聲音響一陣輕一陣。鋪著細沙的路上偶爾有悉悉索索的聲響。克利斯朵夫懶洋洋的,象一條曬著太陽的蜥蜴;樹底下的陰影移過去了;但他連掙扎一下的氣力都沒有。他的思想在打轉,卻也沒有意思把它固定;那些念頭全都照著幸福的光輝。盧森堡宮的大鐘響了,他也不理;過了一忽,他才發覺剛才敲的是十二點,便馬上縱起身子,原來已經閒蕩了兩小時,錯失了哀區脫的約會,一個早上都糟掉了。他笑著,打著呼哨回家,拿一個小販叫喊的調子作了一支回旋曲。便是淒涼的旋律在他心中也帶著快樂的氣息。走過他住的那條街上的洗衣作,他照例瞧了瞧:那個頭髮茶褐色,皮膚沒有光彩,熱得滿臉通紅的姑娘在熨衣服,細長的胳膊直露到肩頭,敞開著胸褡,跟往常一樣很放肆的瞅了他一眼:破題兒第一遭,克利斯朵夫竟沒有生氣。他還在笑。進了屋子,先前留下的工作一件都找不到。他把帽子,上衣,背心,前後左右亂丟一陣,接著便開始工作,那股狠勁仿佛要征服世界似的。他把東一張西一張的音樂稿子撿起來,可是心不在這兒,只有眼睛在那裡看著。過了幾分鐘,他又覺得飄飄然了,象在盧森堡公園裡一樣。他驚醒了兩三回,想打起精神,可是沒用。他嘻嘻哈哈的罵自己,站起身子把頭望冷水裡浸了一會,才清醒了些,重新坐在桌旁,一聲不出,堆著一副渺茫的笑容,想著:「這跟愛情有什麼分別呢?」

  他只敢悄悄的思索,似乎有些怕羞。他聳了聳肩膀,又想:「愛是沒有兩種方式的……噢,不,的確有兩種:一種是把整個的身心去愛人家,一種是只把自己浮表的一部分去愛人家。但願我永遠不要害上這種心靈的吝嗇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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