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約翰·克利斯朵夫 | 上頁 下頁
一七四


  在並列在一起停了幾分鐘的車廂裡,他們倆在靜悄悄的夜裡見到了,一句話也沒說。他們能說些什麼呢,除非是一些極平淡的話?而這種話,反而要褻瀆彼此的同情與神秘的共鳴;那是除了心心相印以外別無根據的,說不出的感情。在這最後一刹那,兩個毫不相知的人互相望著,看到了平時跟他們一平生活的人從來沒窺到的內心的隱秘。說話,親吻,偎抱,都可以淡忘;但兩顆靈魂一朝在過眼煙雲的世態中遇到了,認識了以後,那感覺是永久不會消失的。安多納德把它永遠保存在心靈深處,——使她淒涼的心裡能有一道朦朧的光明,象地獄裡的微光。

  她又跟奧裡維團聚了。而她回來也正是時候了。他剛病著。這個神經質的騷動的孩子,老是怕在姊姊不在眼前的時候害病,——此刻真的病倒了,反而不肯寫信告訴姊姊,免得她擔憂。他只是在心裡叫她,好象求一樁奇跡似的求著她。

  奇跡出現的時候,他睡在中學的病房裡發燒,胡思亂想。一見之下,他並不叫喊。他有過多少次的幻象,看見她進來……他在床上坐起,張著嘴,哆嗦著,以為又是一個幻象。趕到她挨著他在床上坐下,把他摟著,他倒在她懷中,嘴唇上感覺到嬌嫩的面頰,手裡感覺到那雙在夜車裡凍得冰冷的手,終於知道的確是姊姊,是他的小姊姊回來了,他就哭了出來。他只會哭,跟小時候一樣是個"小傻瓜"。他把她緊緊摟著,唯恐她跑掉了。他們倆改變得多厲害!臉色多難看!……可是沒關係,他們倆已經團聚:病房,學校,陰沉的天色,都變得光明了。兩人彼此抓住了,不肯再鬆手了。她什麼話還沒說,他先要她發誓不再出門。沒有問題,她決不會再走;離別真是太痛苦了;母親說得對,無論什麼總比分離好。便是窮,便是死,都還能忍受,只要大家在一起。

  他們趕緊租了一個公寓。他們很想再住從前的那個,不管它多麼醜;可是已經租出了。新的公寓也靠著一個院子,從牆高頭可以望見一株小皂角樹:他們立刻愛上了,把它當做田野裡的一個朋友,也象他們一樣給關在城市裡。奧裡維很快的恢復了健康,——而他的所謂健康,在一般強壯的人還是近於病的。——安多納德在德國過的那些苦悶的日子,至少掙了一筆錢;她翻譯的一冊德語書被出版家接受了,更加多了些收入。錢的煩惱暫時沒有了;一切都可以挺順利,只要奧裡維在學期終了能夠考上。——可是考不上又怎麼辦呢?

  一朝住在一塊兒,恢復了過去那種甜蜜的生活,他們一心一意想著考試的事。兩人儘量的不提也是沒用:無論如何避免不了。那個執著的念頭到處跟著他們,便是在消遣的時候也是的:在音樂會裡,它會在一曲中間突然浮現;夜裡醒來,它又會象窟窿一般的張開嘴來吞噬他們。奧裡維一方面竭力想解除姊姊的重負,報答她為他而犧牲了青春的恩德,一方面又怕落第以後無法避免的兵役:——那時考取高等學校的青年還可以免除兵役。他對於軍營裡——不管他看得對不對——肉體與精神方面的男風,心理方面的墮落,感到說不出的厭惡。他性格中所有貴族的與貞潔的氣質部受不了兵役的義務,差不多寧可死的。保衛國家的大道理,時下已經成為普遍的信仰,人們很可以用這個名義來取笑、甚至指責奧裡維的心理;可是只有瞎子才會否認那種心理!兼愛為名、粗俗其實的共同生活,強迫一般性情孤獨的人所受的痛苦,可以說是最大的痛苦。

  試期到了。奧裡維差點兒不能進場:他非常的不舒服,對於不論考取與否都得經歷的那種心驚膽戰的境界害怕到極點,幾乎希望自己真的病倒了。筆試的成績還不差。但等待筆試榜揭曉的期間真是不好受。經過了大革命的國家實際是世界上最守舊的:根據它年代悠久的習慣,試期定在七月裡一年之中最熱的幾天,仿佛故意要跟可憐的青年們為難,要他們在溽暑薰蒸的天氣預備考試;而節目的繁重,恐怕沒有一個典試委員知道其中的十分之一。在喧嘩擾攘的七月十四(那是教並不快活而需要清靜的人受罪的狂歡節)的下一①天,人們才披閱作文卷子。奧裡維的公寓附近,廣場上擺著趕集的雜耍攤,一天到晚,一夜到天亮,只聽見氣槍劈劈拍拍打靶的聲音,讓人騎著打轉的木馬嗚嗚的叫著,蒸汽琴呼哧呼哧的響著。熱鬧了八天之後,總統為了討好民眾,又特准延長半星期;那對他當然是沒關係的:他又聽不見!但安多納德與奧裡維被吵得頭昏腦脹,不得不緊閉窗戶,關在房內,掩著耳朵,竭力想逃避整天從窗隙裡鑽進來的聲音,結果它們仍舊象刀子一般直鑽到頭裡,使他們痛苦得渾身抽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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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七月十四為法國大革命爆發的日子,後定為法國國慶日。

  筆試及格以後,差不多立刻就是口試。奧裡維要求安多納德不要去旁聽。她等在門外,比他哆嗦得更厲害。他從來不跟她說考得滿意,不是把他在口試中回答的話使她發急,就是把沒有回答的話使她揪心。

  最後揭曉的日子到了。錄取新生的榜是貼在巴黎大學文學院的走廊裡的。安多納德不肯讓奧裡維一個人去。出門的時候,他們暗暗的想:等會兒回來,事情已經分曉了,那時他們或許還要回過頭來惋惜這個時間,因為這時雖然提心吊膽,可至少還存著希望。遠遠的望見了巴黎大學,他們都覺得腿軟了。連那麼勇敢的安多納德也不禁對兄弟說:「哎,別走得這麼快呀……」

  奧裡維瞧了瞧勉強堆著笑容的姊姊,回答道:「咱們在這張凳上坐一會好不好?」

  他簡直不想走到目的地了。但過了一忽,她握了握他的手:「沒關係,弟弟,走罷。」

  他們一時找不到那張榜,看了好幾張都沒有耶南的姓名。終於看到的時候,他們又弄不明白了,直看了好幾遍,不敢相信。臨了,知道那的確是真的,是他耶南被錄取了,他們一句話都說不上來。兩人立刻望家中奔去:她抓著他的胳膊,握著他的手腕,他靠在她身上:他們幾乎連奔帶跑的,周圍的一切都看不見了,穿過大街險些兒被車馬壓死,彼此叫著:「我的小弟弟!……我的小姊姊!……」

  他們急急忙忙爬上樓梯。一進到屋裡,兩人馬上投入彼此的懷抱。安多納德牽著奧裡維的手,把他帶到父母的遺像前面,那是靠近臥床,在屋子的一角,對他們象聖殿一般的處所。她和他一起跪下,悄悄的哭了。

  安多納德叫了一頓精美的晚飯。可是他們肚子不餓,一口都吃不下。晚上,奧裡維一忽兒坐在姊姊膝下,一忽兒坐在姊姊膝上,象小孩子一樣的要人憐愛。他們不大說話,累到極點,連快樂的氣力都沒有了。九點不到,他們就睡了,睡得象死人一樣。

  第二天,安多納德頭痛欲裂,但心上去掉了這麼一個重擔!奧裡維也覺得破天荒第一遭能夠呼吸了。他得救了,她把他救了,她完成了她的使命;而他也沒辜負姊姊的期望!……——多少年來,多少年來,他們第一次可以讓自己貪懶一下。到中午他們還躺在床上,談著話,房門打開著,可以在一面鏡子裡瞧見彼此的快樂而累得有些虛腫的臉;他們笑著,送著飛吻,一忽兒又朦朧入睡,瞧著對方睡著的模樣;大家都懶洋洋的癱倒了,除了吐幾個溫柔的單字以外簡直沒氣力說話。

  安多納德從來沒停止一個小錢一個小錢的積蓄,以備不時之需。她一向瞞著兄弟,不說出她預備給他一個意外的欣喜。錄取的第二天,她宣佈他們要到瑞士去住一個月,作為辛苦了幾年的酬報。現在奧裡維進了高師,有三年的公費,出了學校又有職業的保障,他們可以放肆一下,動用那筆積蓄了。奧裡維一聽這消息馬上快活得叫起來。安多納德可是更快活,——因兄弟的快活而快活,——因為可以看到她相思多年的田野而快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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