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約翰·克利斯朵夫 | 上頁 下頁
一七五


  旅行的準備成為一樁大事,同時也成為無窮的樂事。他們動身的時候已是八月中了。他們不慣於旅行:頭天晚上,奧裡維就睡不著覺;火車上的那一夜,他也不能闔眼。他整天擔心,怕錯失火車。他們倆都急急忙忙,在站上給人家擠來擠去,踏進了一間二等車廂,連枕著手臂睡覺的地位都沒有:——睡眠是號稱民主的法國路局不給平民旅客享受的特權之一,為的讓有錢的旅客能夠獨享這個權利而格外得意。——奧裡維一刻都沒閉上眼睛:他還不敢肯定有沒有誤搭火車,一路留神所有的站名。安多納德半睡半醒,時時刻刻驚醒過來;車廂的震動使她的頭搖晃不定。奧裡維借著從車頂上照下來的黯淡的燈光瞅著她,看她臉色大變,不由得吃了一驚。眼眶陷了下去,嘴巴很疲倦的張著;起色黃黃的,腮幫上東一處西一處的顯著皺紋,深深的刻著居喪與失望的日子的痕跡:她神氣又老又病。——她的確是太累了!她心裡很想把行起延緩幾天,可又不願意使兄弟掃興,竭力教自己相信沒有什麼病,只是疲勞過度,一到鄉下就會復原的。啊!她多麼怕在路上病到!……她覺得他瞧著她,便勉強振作精神,睜開眼來,——睜開這雙多年輕,多清澈,多明淨的眼睛,但常常不由自主的要被苦悶的濁流障蔽一會,好似一堆雲在湖上飄過。他又溫柔又不安的低聲問她身體怎麼樣,她握著他的手,回答說很好。她只要聽到一個表示愛的字就振作了。

  在多爾與蓬塔利哀之間,紅光滿天的曙色一照到蒼白的田裡,原野就仿佛醒過來了。高高興興的太陽——象他們一樣從巴黎的街道、塵埃堆積的房屋、油膩的煙霧中間逃出來的太陽——照著大地,草原打著寒噤,被薄霧吐出來的一層乳白色的氣霧包裹著。路上有的是小景致:村子裡的小鐘樓,眼梢裡瞧見的一泓清水,在遠處飄浮的藍色的崗巒。火車停在靜寂的鄉間,陣陣的遠風送來清脆動人的早禱的鐘聲;鐵路高頭,一群神氣儼然的母牛站在土堆上出神。這種種都顯得那麼新鮮,引平安多納德姊弟的注意。他們好似兩株桔萎的樹,飲著天上的甘露愉快極了。

  然後是清晨,到了應當換車的瑞士關卡。平坦的田裡只有一個小小的車站。大家因為一夜沒睡,覺得有點兒噁心,清晨潮濕的空氣又使人微微顫抖。四下裡靜悄悄的,天色清明,周圍那些草原的氣息沖進你的嘴巴,沾著你的舌頭,沿著你的喉嚨,象一條小溪似的流到你胸中。露天擺著一張桌子,大家站在那兒喝一杯提神的熱咖啡,羼著帶酪的牛乳,還有一股野花野草的香味。

  他們搭上瑞士的火車,看了車上不同的設備高興得象兒童一樣。可是安多納德累極了!她對於這種時時刻刻的不舒服覺得莫名片妙。為什麼看到了這些多美多有趣的東西而並不怎麼高興呢?和兄弟作一次美妙的旅行,不用再為將來的生活操心,只顧欣賞她心愛的自然界:不是她多少年來夢想的嗎?現在她是怎麼回事呢?她埋怨自己,勉強教自己欣賞一切,看著兄弟天真的快樂強作歡容……

  他們在土恩停下,預備第二天換車到山裡去。可是在旅館裡,安多納德晚上忽然發了高度的寒熱,又是嘔吐,又是頭疼。奧裡維慌了,心神不定的挨了一夜,天明就去請醫生:——又是一筆意想不到的支出,對他們微薄的資源大有影響。——醫生認為暫時並不怎麼嚴重,不過是極度的勞頓,身體太虧了一點。繼續上路是不可能了。醫生要安多納德整天躺在床上,並且說他們也許要在土恩多待一些日子。他們雖然難過,幸而事情沒有意料中的嚴重,也就很安慰了。可是老遠的跑來,關在簡陋的旅館裡,臥房給太陽曬得象暖室一般,畢竟是夠痛苦的。安多納德勸兄弟出去散散步。他在旅館外邊走了一程,看見阿爾河的綠波,遠遠的天邊又有白色的山峰在雲端浮動,快活極了;但這快樂,他一個人沒法消受,便匆匆回到姊姊房中,非常感動的把見到的風景告訴她;她奇怪他回來這麼早,勸他再出去,他卻象以前從夏德萊音樂會回來的時候一樣的說:

  「不,不,那太美了;我一個人看了心裡會難受的……」

  這種心緒是一向有的:他們知道,不跟對方在一起自己就不是個完全的人。但聽到對方把這意思說出來總是怪舒服的。這句溫柔的話給安多納德的影響比什麼藥都靈驗。她微微笑著,又喜悅,又困倦。——很舒暢的睡了一夜,她決意清早就走,不去通知醫生,免得他勸阻。清新的空氣和一同玩賞美景的快樂,居然使他們不致為了這個鹵莽的行動再付代價。兩人平安無事的到了目的地;那是山中的一個小村,在什齊茲附近,臨著土恩湖。

  他們在一家小旅館裡待了三四星期。安多納德沒有再發燒;可是身體始終不硬朗。她只覺得腦袋重甸甸的支持不住,時時刻刻的不舒服,奧裡維常常問到她的健康,只希望她的臉色不要那麼蒼白。可是他對著美麗的景色陶醉了,自然而然的把不愉快的思想撂在一邊,所以聽到她說身體很好,就很願意信以為真,——雖然明知道事實並不如此。另一方面,她對於兄弟的快樂,清新的空氣,尤其是對於休息,深深的感到快慰。經過了多少艱苦的年頭而終於能休息一下,不是最愉快的事嗎?

  奧裡維想把她拉著一同去散步,她心裡也很高興和他一塊兒去;可是好幾次,她勇敢的走了二十分鐘,不得不停下,氣透不過來了,心要停止跳動了。於是他只能自個兒向前,——雖然是並不辛苦的攀援,她已經忐忑不安,直要他回來了才放心。或者兩人出去隨便遛遛:她抓著他的胳膊,邁著細步,談著話;他尤其多嘴,一邊笑,一邊講他將來的計劃,說著傻話。走在半山腰,臨前山谷,他們遙望白雲倒映在靜止不動的湖裡,三三兩兩的小艇在那裡飄浮,仿佛氽在池塘上的小蟲;他們呼吸著溫和的空氣,聽著遠風送來一陣又一陣的牛羊頸上的鈴聲,帶著乾草與樹脂的香味。兩人一同夢想著過去,將來,和他們覺得所有的夢裡頭最渺茫而最迷人的現在。有時,安多納德不由自主的感染了兄弟那種小孩子般的興致:跟他追著玩兒,撲在草裡打滾。有一天他居然看到她象從前一樣的笑了,他們小時候那種女孩子的憨笑,無愁無慮的,象泉水般透明的,他多年沒聽見過的笑聲。

  但更多的時候,奧裡維忍不住要去作長途的遠足。過後他心裡難受,埋怨自己不曾充分利用時間和姊姊作親密的談話。便是在旅館裡,他也往往把她一個人丟下。同寓有一群青年男女,奧裡維先是不去交際,可是慢慢的受著他們吸引,終於加入了他們的團體。他素來缺少朋友,除掉姊姊之外,只認得一般中學裡鄙俗的同學和他們的情婦,使他厭惡。一旦處在年紀相仿,又有教養,又可愛,又快活的青年男女中間,他覺得非常痛快。雖然性情孤僻,他也有天真的好奇心,有一顆多情的,貞潔而又肉感的心,看著女性眼裡那朵小小的火焰著迷。而他本人儘管那麼羞怯,也很能討人喜歡。因為需要愛人家,被人家愛,他無意中就有了一種青春的嫵媚,自然而然有些親切的說話,舉動,和體貼的表現,唯其笨拙才顯得格外動人。他天生的富於同情心。雖是孤獨生活養成了他譏諷的精神,容易看到人們的鄙俗與缺陷而覺得厭惡,——但跟那些人當面碰到了,他只看見他們的眼睛,從眼睛裡看出一個有一天會死的生靈,象他一樣只有一次生命,而也象他一樣不久就要喪失生命的。於是他不由自主的對它感到一種溫情,無論如何也不願意去難為它。不管心裡怎麼樣,他總覺得非跟對方和和氣豈不可。他是懦弱的,所以天生是討一般人喜歡的;他們對於所有的缺陷,甚至所有的美德,都能原諒,——只除了一件:就是為一切德性之本的力。

  安多納德可不加入這個青年人的集團。她的體力,她的疲乏,表面上沒有原因的精神的頹喪,使她癱下去了。經過了那麼多年的操心與勞苦,她被折磨得身心交瘁;姊弟的角色顛倒了:如今她覺得跟社會,跟一切,都離得很遠了!……她不能再回到社會裡去:所有那些談話,那些喧鬧,那些歡笑,大家所關切的那些小事,都使她厭煩,疲倦,甚至於氣惱。她恨自己這種心情,很想學著別的姑娘們的樣,對她們所關切的也關切,對她們所笑的也笑……可是辦不到了!她的心給揪緊了,仿佛已經死了。晚上她守在屋裡,往往連燈也不點,在暗中坐著;奧裡維卻在樓下客廳裡,搞他那些已經習慣的談情說愛的玩藝兒。安多納德直要聽見他上樓,聽見他和女友們笑著,絮聒著,在她們的房門口戀戀不捨的,一遍又一遍的說著再會的時候,她才會從迷惘的境界中醒來;那時,她在黑洞洞的屋子裡微微笑著,起來撚開了電燈。兄弟的笑聲使她精神振作了。

  秋深了。太陽黯淡了。自然界萎謝了:在十月的雲霧之下,顏色慢慢的褪了;高峰上已經蓋了初雪,平原上已經罩了濃霧。遊客動身了,先是,一個一個的,隨後是成群結隊的。而看見朋友們走,——即使是不相干的,——又是多麼淒涼;尤其是眼看恬靜而甘美的夏天,那些在人生中好比水草般的時光消失的時候,令人格外傷悲。姊弟倆在一個陰沉的秋日,沿著山,往樹林裡作最後一次的散步。他們不出一聲,黯然神往的幻想著,瑟索的偎倚著,裹著衣領翻起的大氅,互相緊握著手指。潮濕的樹林緘默無聲,仿佛在悄悄的哭。林木深處,一頭孤單的鳥溫和的怯生生的叫著,它也覺得冬天快來了。輕綃似的霧裡,遠遠傳來羊群的鈴聲,嗚嗚咽咽的,好象從他們的心靈深處發出來的……

  他們回到巴黎,都很傷感。安多納德的身體始終沒復原。

  那時得置備奧裡維帶到學校去的被服了。安多納德為此花掉了最後一筆積蓄,甚至還偷偷的賣去幾件首飾。那有什麼關係呢?將來他不是會還她的嗎?——何況他現在進了學校,她自己用不著花什麼錢了!……她不讓自己想到他走了以後的情形:一邊縫著被服,一邊把她對兄弟的熱情全部灌注在這個工作裡頭;同時她也預感到,這或許是她替他做的最後一件事了。

  分別以前的幾天,他們形影不離,唯恐虛度了一分一秒。最後一天晚上,他們睡得很遲,對著爐火,安多納德坐在家中獨一無二的安樂椅裡,奧裡維坐在她膝旁一張矮凳上,拿出他素來被寵慣的大孩子模樣,惹人憐愛。對於將要開始的新生活,他覺得有些擔心,也有些好奇。安多納德想到他們的親密從此完了,駭然自問將來怎麼辦。他似乎有心加強她的苦悶似的,這最後一晚的一舉一動都比平時更溫柔:他天真的撒嬌,象一個快要出門的人把自己的優點與可愛的地方統統拿了出來。他坐在鋼琴前面,久久不已的彈著她在莫紮特與格路克的作品中最喜愛的篇章,——那種纏綿悱惻,惆悵而高遠的意境,正是他們過去的生涯的縮影。

  分別的時間到了,安多納德把奧裡維送到校門口。她回到家中,又孤獨了。但這一回和以前上德國去的情形不同,那次的離別與相會是可以由她作主的,只要她覺得支持不住就可以回來。這一回是她在家而他走了,那是長久的離別,終生的離別。可是她那麼富於母性,初期只念念不忘的想著弟弟而沒想到自己,想著他剛開始過著那麼不同的新生活,受著老同學的欺侮,還有那些瑣碎的煩惱,雖是無足重輕,但一個獨居其處而慣於為所愛的人擔憂的人,特別會加以誇大。這種操心至少使她暫時忘了自身的寂寞。她已經想著明天上會客室去探望兄弟的那個半小時了。臨時她早到了一刻鐘。他對她很親熱,但一心一意的關切著他所見的新東西,覺得非常有趣。以後的幾天,她始終抱著關切與溫柔的心去看他;可是兩人對這半小時會晤的反應,顯而易見的不同起來。在她,那簡直是她整個的生命。他當然很溫柔的愛著安多納德,卻不能只想著她。有兩三次,他到會客室來遲了一些。有一天她問他在學校裡可厭煩,他竟回答說不。這些小事都象小刀一般紮著安多納德的心。——她埋怨自己這種態度,認為自私;她明明知道,倘使他少不了她,或是她少不了他,她在人生中沒有旁的目標的話,不但是荒唐,簡直是不好的,違反自然的。是的,這一切她都知道。但知道又有什麼相干?十年來她把整個的生命給了弟弟,到了今日還有什麼辦法?現在喪失了生活的唯一的目標,她便一無所有了。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