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約翰·克利斯朵夫 | 上頁 下頁
一七三


  因此安多納德時時刻刻受著磨折,時時刻刻得保護自己:這樣她就比平時更冷淡更深藏了。

  弟弟每天都給她寫一封十二頁的長信;她也居然能每天寫一封,——哪怕只是短短的幾行。奧裡維竭力裝得很勇敢,不過分流露心中的悲苦。但事實上他苦悶得要死。他的生活一向跟姊姊的難解難分,如今和她分離之後,他的生命似乎只剩了一半:他的手腳,他的思想,都調動不來了;他不能散步,不能彈琴,不能工作,也不能不工作,不能夢想,——除非是夢想她。他從朝到晚埋頭在書本裡,可是一點工作都做不出來:他的念頭總想著別處,不是苦悶,便是想念姊姊,或者一邊想著上一天的來信,一邊眼睛釘著鐘,等著當天的信。信到了,他手指哆嗦著拆閱,因為他又快活又害怕。便是情書也不會使一個情人感情衝動到這個田地。象安多納德一樣,他也躲在一邊讀她的信,把所有的都帶在身上,夜裡拿最後收到的一封放在枕頭下面,在想著親愛的姊姊而翻來覆去睡不著的時候,常常用手摸一下,看看它是否在老地方。他覺得跟她離得多近!要是郵局耽誤,把安多納德的信晚一天送到,他就特別難過。他們中間隔了兩天兩夜了!……因為從來沒出過門,他把空間與時間格外誇大。他的想像力老是在那裡活動:「噢,上帝!要是她病倒的話!她總該見到他一面才死吧……昨天為什麼她只寫寥寥幾行呢?……是不是病了?……是的,她病了……"那時他簡直喘不過氣來。——除此以外,他更怕自己孤苦伶仃的死,遠離著她,死在這些不相干的人中間,在這可厭的中學裡,在這個淒涼的巴黎。想到後來,他真的病了……"倘若寫信去要她回來又怎麼樣呢?……"但他想到自己這樣沒有勇氣就害羞。而且他一提筆,因為能夠和她談談而快活極了,居然暫時忘了痛苦。他仿佛見到她,聽到她:他把什麼都告訴給她聽:跟她住在一起的時候,他倒從來沒對她說過這樣親切和熱烈的話;他把她叫做「我的忠實的,勇敢的,至愛的好小姊姊"。那是真正的情書。

  這些信使安多納德沉浸在溫情裡頭,唯有在讀信的時間她才覺得有點空氣可以呼吸。信要不在早上預期的時間收到,她就苦惱得什麼似的。有兩三次,葛羅納篷他們為了大意,或是——誰知道?——為了惡意的耍弄,直到晚上,有一次直到第二天早上才把信交給她,那時她竟急得發燒了。——元旦那天,兩個孩子不約而同的想了同樣的主意:花了很多錢彼此發了一通長電,在兩方面同時送到。奧裡維繼續在功課方面與思想方面徵求安多納德的意見;安多納德替他出主意,支持他,鼓勵他。

  其實她自己也不見得有多少勇氣,住在這陌生地方悶死了,一個人也不認識,一個人也不關切她,除了一個才來不久而和她同樣住不慣的教員的太太。那位好心的女人母性很強,看到兩個各處一方而相愛的孩子那麼痛苦,非常同情——因為她向安多納德探聽到了一部分歷史;——但她那樣的粗聲大片,那樣的平庸,缺少機智,不識時務,把安多納德貴族式的小靈魂嚇得格外深藏了。因為對誰都不能吐露,她便把所有的煩惱都悶在肚裡:而那是很重的擔負。有時她自以為要倒下來了;但她咬咬嘴唇,重新向前。她的健康受了影響,瘦了許多。弟弟的信越來越消沉。有一次特別頹喪的時候,他竟寫道:「你回來罷,回來罷!……」

  可是信剛發出,他就覺得慚愧,又寫了一封,聲明前信作廢,要求安多納德別把那句話放在心上。他甚至裝做很快樂,不需要姊姊。倘若給人看出他沒有她便不能過活,他容易生氣的性情也是受不了的。

  這一點可瞞不過安多納德;她看透他的思想,但不知道怎麼辦。有一天,她幾乎真的要動身了,連行車時刻都到站上去問過了。隨後,她覺得簡直是胡鬧:她在這兒掙的錢就是付奧裡維的膳宿費的;兩個人能撐多久就得撐多久。她沒勇氣打什麼主意了:早上她很勇敢,但越到夜晚,精神越低落,只想逃了。她想念家鄉,——想著那個對她多麼殘酷、可是埋著她過去所有的遺跡的家鄉,——也想著弟弟的語言,為她用來表示心中的愛的語言。

  那時恰好有個法國劇團路過那個德國小城。難得上戲院的安多納德,——既沒有時間,也沒有興致,——忽然渴想聽一聽法語,到法國去躲一下。其餘的事,我們以前敘述過了。戲院已經客滿。她遇到了一個不認識的青年音樂家約翰·克利斯朵夫,看到她失望的神氣,邀她到他的包廂中去:她糊裡糊塗的接受了。她和克利斯朵夫的露面引起了小城裡許多閒話,立刻傳到葛羅納篷家裡,而他們的存心是只要對這個法國少女有一點兒不利的猜疑就預備接受的,再加我們以前說過的那種情形,他們被克利斯朵夫惹得氣惱之極,便毫①不客氣的把安多納德辭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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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參看卷四:《反抗》。——原注

  這顆貞潔而容易害羞的心靈,整個兒給手足之愛佔據了,沒有給任何卑污的思想沾染過,一朝懂得了人家指控她的罪名,簡直羞憤欲死。但她並不恨克利斯朵夫,知道他跟她一樣的無辜,雖然使她受累,用意是很好的:所以她很感激。她對於他的身世一無所知,只曉得他是個受到劇烈攻擊的音樂家。她儘管不懂人情世故,但有種內心的直覺,因飽經憂患而變得非常敏銳,看出那個陪她看戲的同伴舉動粗魯,有點瘋癲,可是性情和她一樣贛直,並且慷慨豪俠,她只要想到他就覺得安慰。別人說克利斯朵夫的壞話,絕對不影響她的信心。自己是個被迫侮的,她認為他也是個被迫侮的,和她一樣受著人們惡意的攻擊,而且時期更長久。既然她慣於想著別人而忘掉自己,所以一想到克利斯朵夫也在受罪,她自身的悲苦倒反減淡了些。可是她無論如何不願意和他再見或通信。清高與狷介的性情不許她那麼做。她以為他決不會知道連累她的事,而且以她的好心,還希望他永遠不知道。

  她走了。火車開出一小時以後,她碰巧又跟從外埠回來的克利斯朵夫在中途相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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