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約翰·克利斯朵夫 | 上頁 下頁
一七二


  奧裡維完全不知道姊姊心中那頁痛苦的羅曼史。他是個多情的,輕浮的少年,成天在幻想中過活。雖然他精神很活潑可愛,心也和安多納德的一樣溫柔,但你要在什麼事情上依靠他是沒有把握的。他可以為了矛盾,消沉,閒蕩,或是單相思而浪費幾個月的精力。他常常想著一些俊俏的臉蛋,在什麼交際場中見過一面而完全沒注意到他的風騷的姑娘。他也能為了一段文字,一首詩,一闋音樂而出神,幾個月的浸在裡頭,把正課都荒廢了。非要有人時時刻刻的監督他不可,而且還得留神,不能使他發覺而著惱。他發起脾氣來一向很可怕,會極度的緊張,精神上失掉平衡,渾身發抖,好似可能害肺病的人所常有的現象。醫生並不把這種危險瞞著安多納德。這株本來就很軟弱的植物,從內地移植到巴黎之後,極需要清新的空氣與美好的陽光。那可是安多納德不能供給的。他們沒有足夠的錢,不能在假期中離開巴黎。至於假期以外的時間,兩人有工作在身,到了星期日都已經困倦不堪,除掉赴音樂會,再沒心思出門了。

  可是在夏天,有些星期日,安多納德仍舊打起精神把奧裡維拉到郊外的森林中去散步。但林中全是一對對粗聲大氣的男女,音樂咖啡館的歌曲,油膩的紙張:這當然不是使精神休息而淨化的清幽的境界。傍晚回家的時候,又得坐著悶人的,低矮的,狹窄的,黑洞洞的郊區火車,滿是笑聲,歌聲,粗野的談話,難聞的氣息,和煙草的味道。安多納德與奧裡維都是沒有平民氣質的,回到家中只覺得厭惡,喪氣。奧裡維要求安多納德以後別再作這種散步;而安多納德在某個時期內也沒有這勇氣了。但過了一晌,她還是要去,以為對於兄弟的健康是必需的,雖然她自己比奧裡維更討厭這種散步。每次新的嘗試都不比上一次的更愉快;奧裡維便狠狠的向她抱怨。結果兩人只能關在悶塞的城裡,對著牢獄式的院子想望田野。

  中學的最後一年到了。學期終了便是高等師範的入學考試。而這也正是時候了。安多納德已經累到極點。她預測兄弟一定能考上。中學裡大家認為他是最優秀的投考生之一;所有的教員都稱讚他的功課和聰明,唯一的缺點是思想沒有紀律,不能按照計劃做事。可是壓在奧裡維肩上的責任使他心慌意亂,考起近了,應付考試的能力越來越低了。一方面是極度的疲乏,一方面是怕考不上,而且膽小得近乎病態:這種種早就使他象癱瘓了一樣。想到要當著大眾站在許多考試委員前面,他就不由得渾身發抖。他永遠受著膽小的累,輪到在教室裡開口就臉紅耳赤,喉嚨都塞住了,最初只能在人家喚到他名字的時候答應一聲。倘使無意中問他什麼話,他倒還容易回答;要是預先知道要受到考問,他簡直會嚇昏的:一刻不停在那裡胡思亂想的腦子,把將要臨到的情形連細節都想像到了;而且越等得久,他越是被恐怖糾纏不清。他差不多沒有一次考試不是至少考過兩次的:因為考試以前的幾夜,在夢中已經考過幾次,把他的精力消耗完了,再也沒法應付真正的考試。

  然而他還到不了那個使他在夜裡流冷汗的可怕的口試。筆試的時候,一個關於哲學的題目,在平時他是很能發①揮的,不料那天六個鐘點之內竟寫不上兩頁。最初幾小時他腦子裡空空如也,一點兒思想都沒有,仿佛給一座漆黑的牆堵塞了。到最後一小時,那堵牆溶解了,牆縫裡居然透出幾道光來。他這才寫了很美的幾行,可是篇幅不夠教人把他評定等第。安多納德看他那樣狼狽,料他沒希望了,於是也跟他一樣的垂頭喪氣,只是面上不露出來。並且她便是到了絕望的局面,也還能抱著無窮的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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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法國學校考試通例,凡筆試不及格者即落第,無資格再受口試。

  奧裡維落選了。

  他懊喪到了極點。安多納德勉強笑著,仿佛事情並不嚴重;但她的嘴唇在發抖。她安慰弟弟,說那是運氣不好,容易補救的,下年一定能考取,名次還可以高一些。她可沒有說,為了她,他這一年是應該考上的,她身心交困,恐怕不能再撐一年了。但她非撐不可。要是她在奧裡維沒考取以前就死了,他可能永遠①法國學校考試通例,凡筆試不及格者即落第,無資格再受口試。

  沒勇氣獨自奮鬥下去,結果不免給人生吞掉。

  因此她把自己的疲乏藏起去,反而加倍的努力。她流著血汗讓他在暑假中有些娛樂,希望開學以後他精神好一些,更能夠發憤用功。可是到開學的時候,她小小的積蓄用完了,同時又丟了幾處薪水最高的教職。

  還要苦苦的撐一年!……兩個孩子為了這最後的一關把自己搞得筋疲力盡。第一先得生活,找一些別的差事。拿端他們介紹安多納德上德國去教書。這是她最不願意接受的,可是眼前沒有別的機會,又不能久待。六年以來姊弟倆從來沒分離過一天;她簡直沒法想像,不看見他不聽見他以後她怎麼能生活。奧裡維想到這點也不免心驚肉跳;但他什麼話都不敢說:這樁苦難是他造成的;要是他考取了,安多納德決不至於到這個田地;所以他沒有反對的權利,也沒有資格提①出他個人的悲淒作為問題;一切只能由她一個人決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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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法國國立高等師範學生不但完全免費,而且還津貼少數零用。

  分離以前的最後幾天,兩人不聲不響的熬著痛苦,仿佛有一個快要死了;痛苦得實在受不了的時候,他們便躲起來。安多納德想在奧裡維的眼神中徵求意見。要是他對她說:「別走啊!"她就可以不走,雖然是應當走。直到最後一刻,坐在把他們送上車站去的馬車裡,她還準備打消原意,她覺得沒有勇氣執行她的計劃。只要他一句話,一句話!……可是他不說出來。他跟她一樣的全身發僵。——她要他答應每天寫信給她,什麼都不能隱瞞,只要有點兒不安的事,就立刻叫她回來。

  她走了。一方面,奧裡維走進中學宿舍連心都涼了,——如今他變了寄宿生;——一方面安多納德在火車裡痛苦萬分。他們倆夜裡睜著眼睛,覺得每過一分鐘就離得遠一點,不由得彼此低聲呼喚。

  安多納德想到將要投身進去的社會非常害怕。六年以來,她大大的改變了。從前她是多麼大膽,什麼都嚇不倒的,現在卻養成了靜默與孤獨的習慣,反而以脫離孤獨生活為苦事。幸福的歲月過去了,嘻嘻哈哈的,快活的,多嘴的安多納德也跟著消滅了。憂患使她變得孤僻。大概因為跟奧裡維住在一起,所以她也感染到他羞怯的性情。除了對兄弟,她很不容易開口。什麼都使她害怕,便是去拜訪人也要心慌。一想到要去住在陌生人家,跟他們談話,老是站在人面前的時候,她更急壞了。可憐的小姑娘並不比她的兄弟更喜歡教書:她很盡職,但並不相信自己的工作對人有什麼好處可以自慰。她生來是為愛人而不是教育人的。可是誰也不在乎她的愛。

  德國那個新的差事,比無論什麼地方都更用不著她的愛。她在葛羅納篷家教孩子們讀法語,主人絕對不關切她。他們又傲慢又親狎,又冷淡又愛管閒事,因為出了相當高的薪水,便以為給了她恩惠,對她盡可以為所欲為,把她看做一個比較高級的僕人,不讓她有半點自由。她甚至沒有私人的臥室:只睡在一間跟孩子們的臥室相連的小屋子內,夜裡房門都是不能關的。她從來沒有清靜的時間。雖然那是每個人應有的神聖的權利,他們可不承認。她的快樂只有在精神上跟兄弟在一起,和他談話;只要有片刻的自由,她就儘量利用。但人家還要和她爭這片刻的時間。她才提筆,就有人在她房內打轉,問她寫什麼。她看信的時候,人家又問她信上寫些什麼。他們用一種親狎與嘲笑的神氣,打聽"小兄弟"的情形。於是她只得躲起來。她有時需要用怎樣的手段,躲在怎樣的屋角裡去偷偷的看奧裡維的信,真是說出來也教叫人臉紅。倘若有封信隨便丟在房裡,毫無疑問是會被人偷看了的;既然除了衣箱之外沒有一件可以關鎖的東西,她就不得不把所有不願意給人看到的紙張都帶在身上:人家老是在搜索她的東西和她的內心,竭力想發掘她思想的秘密。並非葛羅納篷一家關切這些事,而是認為既然出錢雇了她,她這個人就是屬￿他們的了。其實他們並無惡意:刺探旁人的私事在他們是根深蒂固的習慣;他們之間決不會因這些事生氣的。

  安多納德可最難容忍這種間諜式的,無恥的勾當,使她一天不能有一小時逃過他們不知趣的目光。她用一種帶點高傲的矜持的態度對付葛羅納篷家裡的人,教他們大不高興。當然,他們自有些冠冕堂皇的理由為他們的好奇心作辯護,批平安多納德不應該躲避他們。對一個住在他們家裡,成為家庭的一分子,負責教育他們兒女的姑娘,他們覺得應該認識她的私生活:這是他們的責任!——(多少主婦對於僕人就是這種說法,她們的所謂責任,並非在於使僕役少吃一些苦少受一些難堪,而是在於禁止他們作任何娛樂。)——所以他們認為,安多納德的不肯接受監督一定是有不可告人之事:一個清白的女孩子是什麼都不用隱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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