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約翰·克利斯朵夫 | 上頁 下頁
一七一


  但他給姊姊最痛苦的打擊是他有一回終夜不歸。她整夜的等著。那不但是她純潔的道德受了傷害,而且她心靈最神秘最隱密的地方也深感痛苦,——那兒頗有些可怕的情緒活動,但她特意蒙上一層幕,不讓自己看到。

  在奧裡維方面,他主要是為爭取自己的獨立。他早上回來,打算只要姊姊有一言半語的埋怨,就老實不客氣頂回去。他提著腳尖溜進屋子,怕把她驚醒。但她早已站在那兒等著,臉色蒼白,眼睛紅腫,顯而易見是哭過了。她非但不責備他,反而不聲不響的照料他的事,端整早點,預備他吃了上學。他看她一言不發,只是非常喪氣,所有的舉止態度就等於一場責備:那時他可支持不住了,起在她膝下,把頭藏在她的裙子裡。姊弟倆一起哭了。他萬分羞愧,對著外邊所過的一夜深表厭惡,覺得自己墮落了。他想開口,她卻用手掩著他的嘴巴;他便吻著她的手。兩人什麼話都沒說,彼此心裡已經很瞭解。奧裡維發誓要成為姊姊所希望的人物。可是安多納德不能把心頭的創傷忘得那麼快;她象個大病初愈的人,還得相當時日才能復原。他們的關係有點兒不大自然。她的友愛始終很熱烈,但是在兄弟心中看到了一些完全陌生而為她害怕的成分。

  奧裡維的變化所以使她格外驚駭,因為同時她還受著某些男人追逐。她傍晚回家,尤其是晚飯以後不得不去領取或送回抄件的時候,常常給人釘著,聽到粗野的遊辭,使她痛苦得難以忍受。只要能帶著兄弟同走,她就以強其他散步為名把他帶著;可是他不大願意,而她也不敢堅持,不願意妨害他的工作。她的童貞的,古板的脾氣,和這些風俗格格不入。夜晚的巴黎對她好比一個森林,有許多妖形怪狀的野獸侵襲她;一想到要走出自己的家,她心裡就發顫。可是非出去不可。她不知道怎麼對付,老是發急。而一轉念間想到她的小奧裡維也將要——或者已經——跟那些男人一樣追著女人的時候,她回到家裡簡直沒勇氣伸出手來跟他招呼。她對於他有這種反感是他萬萬想不到的……

  她長得並不怎麼美,卻很有點兒迷人的力量,能夠吸引人家,雖然她絕對沒有什麼勾引人的動作。衣服極樸素,差不多老戴著孝,個子不甚高大,很窈窕,表情很細膩,不大出聲,只悄悄的在人堆裡穿過,唯恐引人注目,但那雙困倦而溫柔的眼睛,那張小小的、模樣那麼清秀的嘴巴,自有一種深邃的韻味,惹人注意。有時她發覺自己討人喜歡,不禁有些惶愧,——可是心裡也很高興……一顆能能感到別人好意的、平靜的心中,不自覺的會有多少可愛而貞潔的風韻,誰能指點出來呢?那只在一些笨拙的動作,羞法的躲躲閃閃的目光上有所表現;而這些又是多麼好玩多麼動人。惶亂的表情更增加了她的魅力。人家的欲念被她挑動了;既然她是一個清寒的沒人保護的女孩子,別人也就毫無顧忌的對她明說了。

  她有時到一般有錢的猶太人集會的拿端夫婦家去走動,那是她在教書的一個人家——拿端的朋友——認識的;她雖然那麼孤僻,也不免去參加了兩三次夜會。亞爾弗萊·拿端先生是巴黎的一個名教授,了不起的學者,同時又是個交際家,極有學問,也極其浮華,這種古怪的混合的人品在猶太社會中是常見的。而真實的好意與浮華的作風也在拿端太太心中占著相等的地位。夫婦倆都對安多納德表示親熱的、真誠的、但有些間歇性的好感。——安多納德在猶太人中例比在舊教徒中得到更多的同情。固然他們缺點很多,但有一個很大的長處,而且是最重要的,就是富於生命力,富於人性;只要是有人性有生機的,他們無不關切。即使他們缺乏真正的熱烈的同情,也永遠有種好奇心,使他們肯探訪一般比較有價值的心靈跟思想,不管那心靈和思想跟他們的如何不同。一般的說,他們並不怎麼出力去幫助別人,因為同時感到興趣的事太多了,而且儘管自稱為灑脫,其實他們對世俗的虛榮比誰都更留戀。但他們至少做了些事,而那在麻木不仁的現代社會裡已經很了不起了。他們在社會上是行動的酵母,生命的原動力。——安多納德在舊教徒中受盡了冷淡以後,看到拿端家對她的關切,不管怎麼浮泛,也很感動。拿端太太約略看到了安多納德篤于友愛的生活,對於她的儀錶與操守的可愛都很賞識;她自命要做她的保護人。她沒有兒女,但很喜歡年輕人,常常招待他們,再三約安多納德上她家去,要她放棄那種孤獨生活,找點兒消遣。她不難猜到安多納德的孤僻一部分是由於境況不好,便有心拿些美麗的衣飾送給她,被高傲的安多納德謝絕了;但這位懇切的保護人自有方法強迫她接受些小小的禮物,投合那無邪的女性的虛榮心。安多納德又感激又惶愧,每隔許多時候,勉強去參加一次拿端太太家的夜會;因為年輕,她終於也覺得很愉快。

  但在那個來往的人很雜而年輕人很多的場所,拿端太太所提拔的起寒而美麗的女孩子,立刻成為兩三個油滑少年的目標,以為輕而易舉就可以得手。他們想利用她的羞怯來進攻,甚至彼此拿她賭東道。

  終於她收到幾封匿名信,——更準確的說是造了一個高貴的假名的信——先是熱烈的情書,措辭迫切,把約會都定下了;接著又很快的來了幾封更放肆的信威嚇她,隨後又來了信口謾駡與侮辱的信,赤裸裸的描寫她身體上的某些部分,說出下流淫猥的話;寫信的人想利用安多納德的天真,恐嚇她倘使不去赴約就要教她當眾出醜。安多納德因為招惹了這些是非,痛苦得哭了;而她身心清白的驕傲也大大的受了傷害。她不知道怎麼擺脫,同時又不願意告訴兄弟,免得他傷心而把事情搞得更嚴重。但她也沒有朋友可以商量。向警察署告發吧,她又不願意,怕事情張揚出去。然而無論如何得把它結束。她覺得光是不理不睬並不能保衛自己,那個壞蛋一定還要糾纏不清,不發見危險決不會罷休。

  隨後又來了一封最後通牒式的信,限她第二天到盧森堡美術館去相會。她去了。——絞盡腦汁想過之後,她相信這個磨難她的男人一定是在拿端太太家遇見的。有一封信裡隱隱約約提到的事就是在那邊發生的。於是她要求拿端太太幫她一次忙,坐著車陪她到美術館,請拿端太太在車上等著。到時,她進去了。在指定的圖畫前面,那壞蛋得意揚揚的走過來,裝得非常殷勤的跟她談話。她不聲不響的直瞪著他。他把一套話說完了,又涎著臉問她為什麼這樣目不轉睛的釘著他。她回答說:

  「我在看一個沒骨頭的人怎樣起侮女人。」

  對方聽了這話毫不在意,反而裝做親狎的神氣。她又說:

  「你拿當眾出醜的話威嚇我。好吧,我現在就給你這個機會。你怎麼樣?」

  她氣得渾身顫抖,說話的聲音很高,表示她預備教人注意。旁邊的人已經在瞧他們了。他覺得什麼都嚇不倒她,便放低了聲音。她最後一次又叫了聲:

  「哼,你這個沒骨頭的男人!」

  說完了,她掉過身子就走。

  他不願意露出認輸的神氣,便跟著她走出美術館。她逕自走向等著的車子,突然打開車門。背後那個男子劈面撞見了拿端太太,拿端太太馬上叫著他的姓氏招呼他,他一時手足無措,趕緊溜了。

  安多納德沒有辦法,只得把事情講給這位女朋友聽。但她只講了個大概,因為她極不願意把傷害她的貞潔的痛苦告訴一個外人。拿端太太埋怨她沒有早通知她。安多納德要求她對誰都別提。事情就至此為止;拿端太太也用不著對那個壞蛋下逐客令;因為從此他沒有敢再露面。

  差不多同時,安多納德另外有一件性質完全不同的傷心事。

  有個很規矩的男子,年紀四十上下,在遠東當領事,回國來過幾個月的假期,在拿端家遇到安多納德,愛上了她。那次的會見是拿端太太瞞著安多納德預先安排好的,因為她一相情願要替這位年輕朋友做媒。他是猶太人,長得並不好看;頭有點兒禿了,背有點兒駝了;可是眼睛非常柔和,態度很親切,因為自己也受過痛苦而很能夠同情別人。安多納德已經沒有當年才子佳人的夢,不再是嬌生慣養的孩子,把人生想作在美妙的日子和情人散散步那麼回事了;如今她認為生活是一場艱苦的鬥爭,每天都得來過一次,永遠不能休息一下,要不然,你年復一年,一寸一尺的苦苦掙來的,就可能在一刹那間前功盡棄。她覺得倘使能夠在一個朋友的懷抱裡躺一會,跟他共嘗甘苦,由他來守望而讓自己閉一會眼睛,一定是非常甜美的。她知道這都是夢想,可還沒有勇氣完全丟開這個夢。她心裡很明白,一個沒有陪嫁的姑娘在她那個社會裡是毫無希望的。法國老派的布爾喬亞在婚姻上看重金錢是世界聞名的。這種貪心,便是猶太人也有所不及。猶太人中有錢的青年娶一個貧寒的姑娘,或有錢的少女熱烈的追求一個聰明的男子,都不算什麼希罕的事。但在內地信奉舊教的法國布爾喬亞中間,所謂婚姻無非是追求金錢。而那些可憐蟲又幹些什麼呢?他們只有些平凡的需要:只知道吃喝,打呵欠,睡覺,——節省。安多納德認識這般人,那是從小見慣的。她戴了富貴的眼鏡見過他們,也戴了貧窮的眼鏡見過他們,已經對他們不存什麼幻想了。所以那位男的向她求婚使她有點喜出望外。她先是並不愛他,後來卻是慢慢的對他有種感激的心和深刻的溫情。倘不是要跟他到遠地方去,把弟弟丟下的話,她早就應允的了。但在那種條件之下,她拒絕了。那朋友雖然懂得她的拒絕是由於極高尚的理由,心裡仍舊不能原諒她:他知道愛人有那些德性是極可貴的,但愛情的自私要愛人把這些德性也為自己犧牲。他便不再見她,動身之後也不再和她通信,音訊杳然的過了五六個月,——忽然有一天寄給她一張喜柬,原來他跟另外一個女子結婚了。

  那對安多納德是樁極大的傷心事。在多少悲苦之外再受一次悲苦,她唯有把自己的悲苦獻給上帝;她硬要相信,因為忘了自己唯一的使命是獻身給兄弟,所以應當受此懲罰。從此她就更一心一意的照顧兄弟。

  她完全退出了社會,不再上拿端家去。自從她謝絕了那樁婚事以後,他們就對她很冷淡:他們也不承認她的理由。拿端太太斷定這樁婚姻一定成功,將來也一定很圓滿,此刻因安多納德的緣故而一切都成泡影,未免傷害了她的自尊心。她認為安多納德的顧慮當然是極有義氣,但感傷色彩太濃了;所以她馬上不再關心這位小朋友。她只知道幫助人家,不問人家同意不同意;這種心理上的需要此刻又找到了另外一個對象,讓她能暫時發洩那關切與照拂人的感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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