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約翰·克利斯朵夫 | 上頁 下頁 |
一七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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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暗中省下的錢居然能夠替奧裡維租一架鋼琴,使他喜出望外;而且以租賃的方式,過了若干年月,那架琴可以完全歸他們所有。這樣她又平空添了一個沉重的擔子。到期應付的款子對她簡直是個噩夢;為了張羅這筆錢,她把身子都磨壞了。但這樁傻事為他們添了不知多少幸福。在這個艱苦的生涯中,音樂好比他們的天堂。他們沉浸在裡頭,把世界上其餘的一切都給忘了。但那也不是沒有危險的。音樂是現代許多強烈的溶解劑的一種。那種象暖室般催眠的氣氛,或是象秋天般刺激神經的情調,往往使感官過於興奮而意志銷沉。但對於象安多納德那樣操勞過度而沒有一點樂趣的人,音樂的確能使她鬆動一下。毫無休息的忙了一個星期,音樂會可以說是唯一的安慰。兩人就靠著懷念過去的音樂會與其望下次的音樂會過活,靠著那超乎時間,遠離巴黎的兩三個鐘點過活。他們冒著雨雪風寒,在場外緊緊的偎倚著,心中還怕買不到座位,等了許多時間才擠入戲院,坐上又窄又黑的位置,在喧嘩嘈雜的人海中迷失了。他們窒息著,被人緊擠著,又熱又不舒服,難受到極點;——可是他們多快樂,為自己的快樂而快樂,為別人的快樂而快樂,為了覺得貝多芬與瓦格納偉大的心靈中所奔瀉的光、力、愛,也在自己心中奔瀉而快樂,為了看到兄弟或姊姊那張困倦與早經憂患而變得蒼白的臉突然閃出點光輝而快樂。安多納德四肢無力,軟癱了,好象被母親緊緊摟在懷裡一樣,她蹲在甜美溫暖的窩裡悄悄的哭了。奧裡維握著她的手。誰也沒注意他們。但在陰暗的大廳裡,躲在音樂的慈愛的翅膀底下的,愛傷的心靈何止他們兩個呢。 安多納德還有宗教支持。她很誠心,每天做著長久而熱烈的禱告,每星期日去望彌撒。她遭了橫禍,卻始終相信基督的愛,相信他跟你一起受苦,將來有一天會安慰你。可是她精神上和死者的關係比和神明的關係更加密切,她受到磨難的時候總想到他們。但她理性很強,獨往獨來,眼旁的舊教徒不相往還;他們對她也不大好,認為她有邪氣,差不多是自由思想者,或正在往這條路上去;因為依著純粹法國女孩子的性格,她決不肯放棄她自由的判斷:她的信仰是為了愛,而非為了象下賤的牲畜一般服從。 奧裡維可不再信仰了。從初到巴黎的幾個月起,他的信心就慢慢的開始瓦解,終於完全崩潰。他因之大為痛苦,因為只有強者或俗物才能沒有信仰,而他既不夠強,也不夠俗,所以經過好幾次劇烈的苦悶。他的心依舊保持著神秘的氣息;雖沒有了信仰,跟他的思想最接近的究竟還是姊姊的思想。他們倆都生活在宗教氣氛裡。分離了整整一天之後,晚上回到家裡,狹小的寓所對他們無異大海中的港埠,安全的托庇所,儘管又冷又寒酸,可是純潔的。在這兒,他們覺得跟巴黎的腐敗氣息完全隔離了…… 他們不大談到自己所做的事:一個人筋疲力盡的回來,再沒心思把好容易挨過的一天重新溫一遍。他們本能的想忘掉白天的情形。尤其在剛回家的時候,他們一塊兒吃著晚飯,儘量避免彼此問詢,只用眼睛來打招呼,有時一頓飯吃完了也沒交換一句話。奧裡維對著飯菜發呆,象小時候一樣。安多納德便溫柔的摩著他的手,微笑著說:「喂,拿出點勇氣來!」 他就笑了笑,趕緊吃飯。整個晚餐的時間,誰都不想開口。他們極需要靜默。直要休息夠了,被對方體貼入微的愛滲透了,把白天所受的污辱淡忘了,他們話才多一些。 然後奧裡維開始彈琴。安多納德早已戒掉這個習慣,讓他獨自享受:因為那是他唯一的消遣,而他也儘量的借此陶醉。他在音樂方面很有天分:近于女性的氣質,生來是為愛人家而不是為創造事業的性格,很能夠和他彈的音樂在精神上打成一片,把細膩的層次都很忠實很熱烈的表現出來,——至少在他軟弱的手臂和短促的呼吸所容許的範圍以內,因為象《特裡斯坦》或貝多芬後期的奏鳴曲那樣的作品,他沒有氣力對付。所以他更喜歡彈莫紮特和格路克的音樂,而那也是她最喜愛的。 有時她也唱歌,都是極簡單的古老的調子。她的女中音嗓子,好象蒙著一層什麼,調門低而微弱。她非常膽小,絕對不敢在別人面前唱,便是對奧裡維也不免喉嚨梗塞。她最喜歡貝多芬用蘇格蘭歌辭譜成的一個曲子,叫做《忠實的瓊尼》,極幽靜而骨子裡又極溫柔的作品……就象她的為人。奧裡維每次聽了都禁不住要流淚。 她更喜歡聽兄弟彈琴。她要把雜務趕緊做完,一方面開著廚房門,想聽到奧裡維的琴聲;但不管她怎麼小心,他老是抱怨她安放碗盞的聲響。於是她把門關上,等到收拾完了,才來坐在一張矮凳上,並不靠近鋼琴,——他彈琴的時候有人靠近就會受不了,——而是在壁爐前面,象一頭小貓那樣蹲著,背對著琴,眼睛瞅著壁爐內金黃的火舌在炭團上靜靜的吞吐,想著過去的種種,出神了。敲了九點,她得鼓著勇起提醒奧裡維時間已到。要使他從幻想之中醒過來,要使她自己脫離縹緲的夢境,都不是容易的事。但奧裡維晚上還有功課,並且又不宜於睡得太遲。他並不立刻聽從,音樂完了以後,還要經過相當的時間才能工作。他的思想在別處飄浮,往往九點半過了還沒有走出雲霧。安多納德坐在桌子對面做著活兒,明明知道他一事不做,可不敢多瞧他,免得露出監督的神氣使他不耐煩。 他正在經歷青春的轉變時期,——幸福的時期,——喜歡過著懶洋洋的日子。額角長得很清秀;眼睛象女孩子的,放蕩,天真,周圍時常有個黑圈;一張闊大的嘴巴,嘴唇有點虛腫,掛著一副譏諷的,含糊的,心不在焉的,頑皮的笑容;過於濃密的頭髮直掉到眼前,在腦後的差不多象髮髻一樣,還有一簇挺倔強的在那裡高聳著;——一條寬鬆的領帶掛在脖子裡,——(姊姊可是每天早上替他扣得好好的);上衣的鈕扣是留不住的,雖然姊姊忙著替他縫上去;襯衣不用袖套;一雙大手,腕部的骨頭突得很出。他露出一副狡猾的,瞌睡的,愛舒服的神氣,愣頭傻腦的老半天望著天空,眼睛骨碌碌的把安多納德屋裡的東西一樣樣的瞧過來,——書桌是放在她屋裡的,——瞧著小鐵床和掛在床高頭的象牙十字架,——瞧著父親母親的肖像,——瞧著一張舊照片,上面是故鄉的鐘樓與小河。等到眼睛轉到姊姊身上,看她不聲不響做著活兒,臉色那麼蒼白,他突然覺得她非常可憐而對自己非常惱恨,認為不應該閒蕩,便振作精神,趕緊做他的功課,想找補那個損失的時間。 逢到放假的日子,他就看書。姊弟兩人各看各的。雖然他們這樣相愛。還是不能高聲的一同念一本書。那會使他們覺得褻瀆的。他們以為一冊美妙的書是一樁秘密,只應當在靜寂的心頭細細的體會。遇到特別美的地方,他們就遞給對方,指著那一節說:「你念罷!」 於是,一個念著的時候,另外一個已經念過的就睜著明亮的眼睛,瞧對方臉上的表情,跟他一同吟味。 他們往往對著書本不念:只顧把肘子撐在桌上談天。越是夜深,他們越需要互相傾吐,而且心裡的話也更容易說出來。奧裡維抑鬱不歡,老是需要把痛苦傾倒在另外一個人的心裡,減輕一些自己的痛苦。他沒有自信。安多納德得給他勇氣,幫助他對他自己鬥爭,而那是永無窮盡的,一天都免不了的鬥爭。奧裡維說些悲苦的洩氣話,說過以後覺得輕鬆了,可沒想到這些話會不會壓在姊姊心上。等到發覺的時候,已經太晚了:他消磨了她的勇氣,把他的疑慮給了她。安多納德面上絕對不露出來。天生是勇敢而快活的性格,她仍舊裝做很高興,其實她的快樂早已沒有了。她有時困倦之極,受不了自我犧牲的生活。她排斥這種思想,也不願意加以分析,但免不了受到影響。唯一的依傍是祈禱,除非在心靈枯竭的時候連祈禱都不可能,——這也是常有的事。那時她又煩躁又惶愧,只能不聲不響的等待上帝的恩寵。這些苦悶,奧裡維是從來沒想到的。安多納德往往藉端躲開,或是關在自己屋裡,等煩悶過去以後再出現;出現的時候她抱著隱痛,堆著笑容,比以前更溫柔了,仿佛為了剛才的痛苦而不好意思。 他們的臥室是相連的。兩張床靠在同一堵牆上:他們可以隔著牆低聲談話。睡不著的時候,兩人便輕輕的敲著壁,問:「你睡熟沒有?我睡不著啊。」 姊弟之間只隔著這麼薄薄的一堵壁,仿佛是兩個睡在一張床上的朋友。但由於一種本能的根深蒂固的貞潔觀念,——兩間屋子的門在夜裡總是關嚴的,除非奧裡維病了,而那也是常有的事。 他虛弱的身體並沒好轉,反而愈來愈壞,老是不舒服:不是喉頭,便是胸部,不是頭部,就是心臟;極輕微的感冒在他也能變成支氣管炎;他害過猩紅熱,差點兒死掉;平時他也有種種重病的奇特的徵象,幸而沒發作:肺部與心部常有幾處作痛。有一天醫生說他很有心包炎或肺炎的可能;隨後他們去請教一個著名的專科醫生,又證實了那個疑懼。結果卻太平無事。他的病其實是在神經方面,會變出許多出人意料的病象;慌張了幾天,事情居然過去了,但把安多納德折磨得太厲害了。為了憂急,她多少夜睡不著覺,常常起來到兄弟房門口去聽他的呼吸,心驚膽戰,以為他要死了,是的,她知道他必死無疑了:於是她渾身顫抖的跳起來,合著手,緊緊的握著,抽搐著,堵著嘴巴,不讓自己叫出來:「噢,天啊!天啊!別把他帶走啊!不,不,——你不能這樣做!——我求你,求你!……噢!好媽媽!救救我啊!救救他,救他一命呀!……」 她全身都緊張了。 「啊!已經做了這麼些,他快要成功,快要幸福的時候,難道要半路上倒下來嗎?不,不,那是不行的,那太殘忍了……」 奧裡維緊跟著又使她擔心別的事。 他象她一樣老實,但意志薄弱,思想太自由,太複雜,對於明知道不正當的事,不免有些心搖意亂,抱著懷疑而寬容的態度,並且他抵抗不了肉欲的誘惑。安多納德那麼純潔,一向不知道兄弟的心理變化。有一天她突然發覺了。 奧裡維以為她不在家。往常她那時是在外邊教課的;這一天正要出門的時候,接到了學生的請假信,她心裡很快慰,雖然微薄的收入又少了幾個法郎。她疲乏已極,躺在床上,覺得能於心無愧的休息一天很高興。奧裡維從學校回來,帶著一個同學坐在隔壁屋裡談天。他們的話,句句都可以聽到;他們以為沒有旁人,便一點沒有顧忌。安多納德聽著兄弟快樂的聲音,自個兒微微笑著。過了一會,她忽然沉下臉來,身上的血都停止了。他們非常下流的說著髒話,似乎說得津津有味。她聽見奧裡維,她的小奧裡維笑著;她也聽見她認為無邪的嘴裡說出許多淫猥的話,把她氣得身子都涼了,心裡的痛苦簡直沒法形容。他們孜孜不倦的談了好久,而她也禁不住要聽著。臨了,他們出去了;屋子裡只剩下安多納德一個人。於是她哭了,覺得心中有些東西死了;理想中的兄弟的形象,——她的小乖乖的形象,——給污辱了:那對她真是致命的痛苦。但兩人晚上相見的時候,她一字不提。他看出她哭過了,可不知道為什麼,也不懂姊姊為什麼對他改變態度。她直過了相當的時間才恢復常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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