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約翰·克利斯朵夫 | 上頁 下頁
一六九


  「一定能夠的。怎麼辦嗎?先得撐到你能夠謀生的時候。一切都歸我負責。你瞧著罷,我一定做到。啊!要是媽媽讓我做的話,我早已……」

  「你去做些什麼呢?我不願意你幹屈辱的事。並且你也不能……」

  「怎麼不能?……靠自己的工作糊口,只要是清清白白的,有什麼屈辱!你別操心,我求你!你瞧著罷,沒有什麼做不到的事,你將來會幸福的,咱們都會幸福的,奧裡維,母親也要為了我們而高興呢……」

  跟在母親靈柩後邊的只有兩個孩子。他們一致同意不去通知波依埃:這一份人家在他們心中早已不存在了,他們對母親多麼狠心,連她的死也是他們促成的。看門女人問他們可有別的親屬的時候,他們回答說:「一個也沒有。」

  在空蕩蕩的墓穴前面,他們手牽著手禱告。他們在絕望中逞著傲氣,寧願孤獨而不願意看到那些無情而虛偽的親戚。——兩人走回家;一路上跟他們擠來擠去的都是一般對於他們的喪事,他們的思想,他們的生命漠不關心而只有語言相同的群眾。安多納德讓奧裡維攙著手臂。

  他們在同一所屋子裡換了最高層的一個極小的公寓。——只有兩間頂樓底下的臥室,一間給他們作餐室用的極小的穿堂,和一間象壁櫥般大的廚房。換一個區域,他們或許能找到比較好一些的住所;但在這兒他們覺得仍舊跟亡母在一起。看門女人對他們很表同情;可是不久她也管著自己的事,誰也不理會他們了。屋子裡沒有一個房客認識他們;他們也不知道住在旁邊的是誰。

  修道院居然答應安多納德接替她母親教琴。她還想找些別的教課的事。她唯一的念頭是教養弟弟,直到他進高等師範為止。這計劃是她獨自決定的,她研究高師的課程,到處打聽,也徵求奧裡維的意見,——可是他毫無意見,她已經為他選擇好了。一朝進了高師,他一生不用再愁生活,前途有望了。所以非要他達到這一步不可,無論如何都得活到那個時候。那不過是五六個辛苦的年頭:一定能撐到的。這個意念給了安多納德很大的勇氣,使她整個身心都振作品來。她明白看到擺在她前面的是孤獨艱苦的生活,唯有靠著"超拔兄弟"的熱情才能捱受的。她打定主意倘若自己得不到幸福,至少要使兄弟幸福!……這個還沒足十八歲的輕佻而溫柔的姑娘,被她那英勇的決心改變了:她心中藏著一股獻身的熱誠和奮鬥的傲氣,不但誰都沒想到,連她自己也沒料到。女子在這個煩悶的年齡,有如萬物騷動的初春,愛的力量充塞著整個身心,象一條潛藏的溪水在泥土下面流著,把它包裹,浸潤,永遠和它在一起糾纏,同時愛情也能化為種種形式,它只想獻身給別人,給人家做養料:只要有一點兒藉口就行了,它的無邪與深刻的肉感準備隨時蛻化為犧牲。愛情使安多納德作了友愛的俘虜。

  她的弟弟因為沒有這樣的熱情,精神上就沒有這種倚傍。並且那是人家獻身於他而非他獻身於人,——這當然更方便更甜蜜,只要你是愛那個為你犧牲的人的。可是相反,他眼看姊姊為了他而筋疲力盡,心裡非常難過。她回答說:「啊!好孩子!……難道你不看見我就靠這個生活嗎?要沒有你給我的辛苦,活著還有什麼意思?」

  他很明白這個。處在安多納德的地位,他也會把這種甘心情願的勞苦看得很重的;但人家為了自己而受罪,他的傲氣與心靈就大為痛苦了。並且,一個象他這樣懦弱的人,要負起別人強其他擔負的責任,非成功不可的責任,——既然姊姊把自己的一生在他身上孤注一擲,——真是多麼沉重啊!想到這點,他就受不了,他非但不加倍的鼓起勇氣,反而有時弄得垂頭喪氣。可是她逼著他無論如何要掙扎,要工作,要生存:那是他沒有姊姊的督促決計辦不到的。他大有甘心戰敗的傾向——也許還有自殺的傾向;——要不是姊姊硬要他奮發有為,追求幸福的話,或許他早已完了。他因為自己的天性受了抑制而很苦悶;但這抑制就是他的救星。他也在經歷一個轉變的年齡:在此可怕的時期成千累萬的青年都因為一時糊塗,被兩三年的瘋狂把一生斷送了。倘若他有胡思亂想的時間,恐怕早走上了不是灰心,便是放蕩的路:他每逢反躬自省的時候,病態的幻想,對生活,對巴黎,對那些擠在一塊兒腐化的千千萬萬的生靈的厭惡,就來佔據他的心靈。可是一看到姊姊,噩夢就醒了;既然她為了他而活著,他也就活下去了,他將來也就會幸福了,雖然自己並不求幸福……

  這樣,他們的生活就靠一股熱烈的信仰,而這信仰又是靠苦行,宗教,和高尚的志願促成的。兩個孩子所有的生命力都傾向著獨一無二的目標,就是奧裡維的成功。任何工作任何屈辱,安多納德都能忍受:她當著家庭教師,差不多被人看作品役,象老媽子一樣的帶學生去散步,在街上閒蕩幾小時,名目是教他們學德語。這些精神的痛苦與肉體的疲勞,使她的傲氣和對兄弟的友愛都得到一種安慰。

  她筋疲力盡的回家,還得照管奧裡維。他白天在中學裡寄一頓中飯,到傍晚才回來。她在煤氣灶上或酒精燈上預備晚飯。奧裡維從來不覺得肚子餓,對什麼都沒胃口,尤其是肉類;只能強其他吃一點,或是想法替他做些心愛的菜;而可憐的安多納德又不是個高明的廚娘!她花盡了氣力,結果只聽到兄弟說她的烹調不堪入口。一般笨拙的青年主婦,因為不善烹飪常常使生活暗中受到影響,連睡覺都睡不好,——直要對著爐灶不聲不響的失望了多少次,才能懂得一些做菜的訣竅。

  吃過晚飯,她把少數的碗盞洗完了,——(他要幫她,她可不許),——便象慈母一樣的監督兄弟的功課。她教他背書,查看他的卷子,甚至也幫他準備,可老是留著神,不讓這多疑的傢伙生氣。他們坐在一張獨一無二的桌子、吃飯與寫字兩用的桌子旁邊:他做他的功課;她不是縫東西,便是抄寫文件;等他睡了,再替他整理衣服或做自己的活兒。

  雖然生計這樣艱難,他們還是決定把所能積蓄起來的一些錢先去償還母親欠波依埃家的債。那並非因為波依埃他們是怎麼兇惡的債主:他們已經無聲無臭,再也不想到那筆他們認為丟定了的錢了;並且能夠花這個代價擺脫了拖累人的親戚,他們也很高興。可是兩個孩子的傲氣與孝心,覺得母親對他們瞧不起的人有所負欠是很難過的。他們儘量的節省:在娛樂上,衣著上,食物上,省下錢來,想積成二百法郎,——那對他們是一個了不得的大數目。安多納德想由她一個人來熬苦。但兄弟一朝看出了她的用意,無論如何要跟她採取一致行動。他們為了這件事含辛茹苦,趕到每天能積下幾個銅子,兩人就很快活了。

  節衣縮食,一個錢一個錢的省著,三年之中居然積滿了那個數目。那真是他們極大的喜悅……一天晚上,安多納德跑到波依埃家去。他們對她很不客氣,以為她又要來干求了,便先下手為強,冷冷的責備她不通消息,連母親的死訊也不報告,直要用到他們的時候才來。她打斷了他們的話,說她並沒意思打攪他們,只是來償還以前的債務的;說罷她把兩張鈔票放在桌上,要求給她一張收據。他們的態度馬上變了,假裝不願意收那筆錢,對她突然之間親熱氣來,很象一個債主看見幾年以前的債務人,把他早已置之腦後的欠款給送了來。他們探問姊弟兩個住在哪兒,怎麼過活的。她不回答這些問題,只催著要收據,說有事在身,不能多留;然後她冷冷的行了禮,走了。波依埃夫婦看到這個女孩子的忘恩負義不由得氣壞了。

  這樁心事放下了,安多納德依舊過著同樣清苦的生活,但如今是為奧裡維了。唯恐他知道,她瞞得更緊。她捨不得穿著,有時甚至至餓著肚子省下錢來,花在兄弟的裝飾上,娛樂上,使他的生活有些調劑,能不時到音樂會去或歌劇院去,——那是奧裡維最大的快樂。他很不願意自個兒去,但她自會想出種種不去的藉口來減輕他的不安;她推說身子累了,不想出去,或竟說不喜歡去。他明明知道這都是為了愛他而扯的謊;可是小孩子的自私心理占了上風,便獨自上戲院去了,一到那兒卻又難過起來;他一邊看戲,一邊老在心裡嘀咕:樂趣都給破壞了。有一個星期日,她打發他上夏德萊戲院去聽音樂,過了半小時他回來了,告訴姊姊說走到聖·米希橋就沒有再走的勇氣:他對音樂會已經不感興趣;不跟她一塊兒享受,他太痛苦了。安多納德聽了非常安慰,雖然兄弟為她而犧牲了星期日的消遣使她很遺憾。但奧裡維並不後悔:他回到家中看見姊姊臉上快樂的光采,那是她掩飾不了的,就覺得比聽到世界上最美的音樂還要愉快。那天下午,他們面對面坐在窗子旁邊,他拿著書,她拿著活計,但一個並不看書,一個也並不做活,只談著些對他們毫不相干的廢話。這樣甜蜜的星期日,他們還從來不曾有過;姊弟倆決定以後再不為了音樂會而分離了:要他們獨自享樂是決計辦不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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