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約翰·克利斯朵夫 | 上頁 下頁
一六八


  耶南太太在植物園附近租了一個四層樓上的公寓。臥房臨著一個黑洞洞的天井,四面是斑駁的高牆,餐室和客廳——(因為耶南太太一定要有個客廳)——臨著一條嘈雜的街,整天有蒸汽街車和往伊佛萊公墓去的柩車走過。衣衫襤褸的意大利人,下流的孩子們,遊手好閒的在路旁凳子上坐著,或是劇烈的爭吵。為了這些喧鬧的聲音,沒法開窗;傍晚從外邊回來的時候,你必得在忙亂而發臭的人堆裡擠,穿過一些泥濘而擁塞的街道,走過一家開在鄰屋底層的下等酒店,門口站著些高大瞌睡的姑娘,黃黃的頭髮,臉塗得象石膏一般,用著下流的目光盯著行人。

  耶南一家僅有的一點兒錢消耗得很快。每天晚上,他們不勝憂急的發覺荷包的漏洞越來越大了。他們想法子撙節,可是不會:節約是種學問,倘使你不是從小習慣的話,就得靠多少年的磨練去學。天生不知儉省的人而勉強求儉省,只是白費時間:只要遇到一個花錢的機會,他們就讓步了;心裡老是想:「等下次再省罷";而要是偶然掙了或自以為掙了一些小錢的時候,又馬上把這筆盈餘花掉,結果是花費的比掙來的超過十倍。

  過了幾星期,耶南他們的財源都搞光了。耶南太太不得不把剩下的一點兒自尊心丟開,瞞著孩子去向波依埃借錢。她想法跟他在公事房裡單獨見面,求他在他們沒有找到一個位置來解決生計之前,借一筆小款子。波依埃是個軟心腸的,還相當講人情,先用延宕的手段推諉了一番,終於讓步了。在一時感情衝動而心不由主的情形之下,他居然借給她二百法郎,過後又立刻後悔,——尤其當他不得不告訴太太,而她對於丈夫的懦弱和妹妹的耍手段表示大為氣惱的時候。

  耶南母女天天在巴黎城中奔走,想謀個位置:耶南太太象內地有錢的布爾喬亞一樣有種成見,認為除了所謂"自由職業"——大概是因為這種職業可以令人餓死,所以叫做自由——之外,任何旁的職業對她和她的兒女都有失身分。連家庭教師的位置,她都不願意讓女兒擔任。在她心目中,只有公家的差事才不失體面。而要希望奧裡維當個教員,先得設法完成他的教育。至於安多納德,耶南太太很想替她在學校裡謀個教職,或是進國立音樂院去得一個鋼琴獎。但她所探問的學校有的是教員,資格都比她那個只有初級文憑的女兒強得多;至於音樂,那末得承認安多納德的天分極其平常,多多少少比她優秀的人都還沒法出頭呢。他們發見巴黎逼著大大小小的人材為了生活作著可怕的鬥爭與無益的消耗。

  兩個孩子垂頭喪氣,甚至把自己看得一文不值,平庸到極點;他們硬要自己相信這一點,並且向母親證明。奧裡維在內地中學裡不費多大片力已經是數一數二的角色,到這兒卻是被種種磨難攪昏了,把所有的聰明都嚇跑了。人家把他送進一所中學,居然弄到一份助學金。但他初期的成績惡劣之極,助學金被取消了。他自以為愚蠢無比。同時他又討厭巴黎,討厭那些熙熙攘攘的人,討厭下流的同學,卑鄙的談話,以及某些同伴向他所作的可恥的建議。他甚至沒勇氣對他們說出他的輕蔑,僅僅想到他們的墮落,就覺得自己被玷污了。他跟母親與姊姊每天晚上作著熱烈的祈禱,算是唯一的安慰。他們奔波了一天所碰到的失望與委屈,對於這些無邪的心簡直是種污辱,彼此連談都不敢談起。但是和巴黎潛伏著的無神主義接觸之下,奧裡維的信心不知不覺的開始崩潰了,仿佛新刷的石灰一淋著雨就在牆上掉下來。他雖然繼續信仰,但在他周圍,上帝已經死了。

  母親與姊姊仍舊奔來奔去,一無結果。耶南太太又去看波依埃夫婦。他們為了擺脫她,給她找了兩個位置:為耶南太太的是替一位往南方過冬的老太太當伴讀;為安多納德的是到住在鄉下的法國西部人家當家庭教師,報酬都還不差。耶南太太可是拒絕了。除了她自己去服侍人家的屈辱以外,她更受不了的是她的女兒也要逼上這條路,並且還得跟她分離。不管他們如何不幸,而且正因為不幸,他們要苦守在一處。——波依埃太太聽了這話大不高興。她說一個人沒法生活的時候,不能再挑剔。耶南太太忍不住責備她沒心肝。波依埃太太就對於破產和耶南太太欠她的錢說了一大片難聽的話。趕到分手的時候,姊妹倆竟變了死冤家。一切的關係都斷絕了。耶南太太一心一意只想把借的款子還清,可是辦不到。

  勞而無功的奔走還是繼續著。耶南太太去訪問本省的眾議員和參議員,都是以前耶南常常幫忙的,結果到處碰到一副忘恩負義和自私自利的面孔。眾議員對她的信置之不復,她上門去,僕人又回說不在家。參議員卻用著一種教人受不了的憐惜的口吻提到她的處境,說都是"那該死的耶南"一手造成的,同時對他的自殺又說了許多難堪的話。耶南太太替丈夫辯護了幾句。參議員回答說,他知道銀行家不是欺詐,而是荒唐,說他是個飯桶,是個糊塗蟲,什麼事都自作聰明,不跟任何人商量,不聽任何人的勸告。要是他只害了自己倒也罷了:那是他活該!可是,——不說連累別人,——光是把他的妻子兒女害到這步田地,丟下他們讓他們自尋生路……那可只有耶南太太能夠原諒他了,如果她是一個聖者的話,但他,參議員,他不是個聖者——(s,a,i,n,t)——只是個健全的人——(s,a,i,n)①——一個健全的,明理的,會思考的人,他可沒有絲毫寬恕他的理由。一個人在這種情形中自殺簡直是混帳到了極點。唯一可以替耶南辯護的理由,就是這樁事不能完全教他負責。講到這兒,他向耶南太太道歉,說他對她丈夫的批評未免激烈了一些:而這是因為他對她表示同情的緣故;接著他打開抽屜,拿出一張五十法郎的鈔票,——算做佈施,——被她拒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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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原文特意將此二字字母分別寫。按聖者與健全二字,法語讀音完全相同,此處有意作雙關語。

  她到一個大機關裡去謀個職位,手段可十分笨拙,而且是有頭無足的。她迸足了勇氣才奔走了一次,回來卻垂頭喪氣,幾天之內再沒氣力動彈;趕到她再去問訊的時候,已經太晚了。她在教會方面也沒能得到什麼幫助,或是因為他們覺得無利可圖,或是因為不願意理睬一個家長從前是出名反對教會而現在身敗名裂的家庭。耶南太太千辛萬苦,好容易謀到一所修道院裡教鋼琴的職位,——極乏味而把酬極少的差事。為了多掙一些錢,她又在晚上替文件代辦所做些抄寫工作。可是人家對她很嚴。她的書法和疏忽,儘管用心還是要脫落字句,甚至整行的漏掉,——(她心裡想著多少旁的事!)——使她受到很不客氣的埋怨。她往往眼睛乾澀作痛,四肢酸麻的做到半夜,而抄件還是要被退回來,那時她就失魂落魄的回家,整天的抽抽搭搭,不知道怎麼辦。她多年以前就有心臟病,經過這些磨難,病更加深了,使她有種種恐怖的預感。她有時很痛苦,透不過氣來,仿佛要死過去了。她出門的時候身邊老帶著字條,寫著自己的姓名住址,恐防會倒在路上。要是她死了,那怎麼辦呢?安多納德儘量支持她,裝出她本來沒有的那種鎮靜的態度;她要母親保養身體,讓她去代替工作。可是耶南太太迸著最後一些傲氣,無論如何不肯讓女兒去受她所受的屈辱。

  她儘管做得筋疲力盡,省吃儉用,仍是無濟於事:掙的錢不夠養活他們,非把留著的一些首飾變賣不可。而最糟的是這筆派了多少用途的錢,在耶南太太拿到手的當天就給偷去了。老是糊裡糊塗的可憐的婦人,因為第二天是安多納德的節日,想買件小小的禮物給她,順路走進便宜百貨公司。她把錢袋緊緊抓在手裡,唯恐丟掉。為了要仔細看一件東西,她隨手把錢袋往櫃檯上一放;過了一會兒想去拿回來,已經不見了。——這是最後一下的打擊。

  不多幾天以後,八月將盡,正是一個悶熱的晚上,——一股熱騰騰的水氣重甸甸的罩在城上,——耶南太太把一篇緊急的抄件送往文件代辦所回來。因為過了晚飯時間,又想節省三個銅子的車錢而怕孩子們揪心,她趕路太急了些,走得非常疲倦。爬上四層樓,她已經不能開口,不能呼吸了。象這種模樣的回家是常有的事,孩子們已經不以為意了。她硬撐著和他們馬上吃飯。大家都為了天氣太熱吃不下東西,勉強吃了些肉,喝了幾口淡而無味的水。他們都不出聲,一來沒心思說話,二來特意讓母親歇一歇,——他們一起望著窗子。

  突然,耶南太太舞動著手,拚命抓著桌子,瞪著孩子,哼了幾聲,身子望下倒了。安多納德和奧裡維趕上去剛好把她扶住。他們倆發瘋般叫著:「媽媽!我的小媽媽!」

  可是她不回答。他們一下子沒了主意。安多納德抽搐著,緊緊摟著母親,擁抱她,呼喚她。奧裡維開著門大喊:「救命!」

  看門女人爬上樓來,看到這個情形,便去找了個附近的醫生。但醫生到的時候,她已經完了。還算耶南太太的運氣,死得這麼快;可是她最後幾秒鐘看著自己死去,把孩子們孤零零的丟在苦海裡的感觸,誰又能知道呢……?

  孩子們孤零零的受著慘禍的驚恐,孤零零的哭著,孤零零的料理可怕的後事。看門女人心地很好,幫了他們一點忙;耶南太太教課的修道院方面,只冷冷的說了幾句惋惜的話。

  母親剛死的時期,兩人簡直是絕望到無可形容。但使他們得救的便是這過度的絕望,因為奧裡維抽風抽得很厲害,使安多納德只想著兄弟,把自身的痛苦忘了一部分;而她的深切的友愛也感動了奧裡維,不至於因痛苦而有什麼危險的衝動。兩人擁抱著,坐在亡母的靈床旁邊,在守夜燈的微弱的光線之下,奧裡維喃喃的說應當死,兩人一同死,立刻就死;他一邊說一邊指著窗口。安多納德也有這種可怕的願望;但她還是拚命的掙扎,要活下去……

  「活著有什麼用呢?」

  「為了她呀,"安多納德指著母親,「她永遠跟我們在一起。你想想罷……她為我們受了多少罪,我們不能使她再受一樁最苦的苦難:看到我們窮途潦倒的慘死……"她又接著很興奮的說:「……啊!而且一個人不應該這樣畏縮!我不願意!我要反抗!我一定要你有一天能夠幸福!」

  「永遠不會的了!」

  「會的,你將來會幸福的。我們受的苦難太多了。物極必反,不會老是苦下去的。你能打出一條路來,你能有個家庭,你會幸福,我一定要你這樣,我一定要!」

  「怎麼過活呢?咱們永遠不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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