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約翰·克利斯朵夫 | 上頁 下頁
一六五


  然而大禍來了。那是幾百年來膠著在同一方土地上,吸盡了它的漿汁的老布爾喬亞家庭,早晚都得碰到的。他們消消停停的在那兒打盹,自以為跟負載他們的土地同樣不朽的了。但腳下的泥土早已死掉,他們的根須也沒有了,禁不起人家一鏟子就會倒下來的。那時,大家以為遭了惡運,遭了飛來橫禍。殊不知要是樹身堅固的話,惡運就不成其為惡運;或者禍患只象暴風一般的吹過,即使打斷幾根椏枝,也不至於動搖根本。

  銀行家耶南是個懦弱,輕信,而有些虛榮的人。他喜歡在眼睛裡揉進點兒沙子,一相情願的把"實際"跟"表面"混為一談。他亂花錢,花得很多,但由於世代相傳的儉省的習慣和事後的懊悔,揮霍的程度——(他浪費了幾方丈的木材而捨不得用一根火柴),——還不致使他的財產受到嚴重的損害。在商業方面,他也不知謹慎。朋友向他借錢,他從來不拒絕;而要做他的朋友也挺容易。他甚至沒想到要人家寫張收據;人欠的帳目登記得不清不楚,人家不還,他決不討。他對什麼事都相信別人的善意,正如他認為別人也相信他的善意一樣。雖然表面上很有決斷,心直口快,其實他膽子很小,從來不敢回絕某些冒失鬼的請求,也不敢對他們有沒有償還的力量表示懷疑。這種作風是由於好心,也由於膽怯。他對誰都不願意得罪,怕受到侮辱,所以永遠讓步。為了篇自己,他把這些事做得很熱心,仿佛人家拿了他的錢是幫了他的忙。他差不多真的以為是這樣了:他的自尊心與樂觀的脾氣很容易使他相信做的都是好買賣。

  這種行事當然不會不博得債務人的好感:鄉下人對他好極了,他們知道要他幫忙是永遠沒有問題的,也就不肯放過機會。但人們——連老實的在內——的感激是象果子一般應當及時採摘的。倘使讓它在樹上老了,就會黴爛。過了幾個月,受過耶南先生好處的人,以為這好處是耶南先生應當給他們的;甚至他們還有一種傾向,認為耶南先生既然肯這樣殷勤的幫忙,一定是有利可圖。而一般有心人以為在趕集的日子拿一頭野兔或一籃雞子送了銀行家,即使不能抵償債務,至少情分是繳銷了。

  至此為止,為的不過是些小數目,並且跟耶南打交道的也是一批相當規矩的人:所以還沒有什麼大害,損失的錢——那是銀行家對誰都不提一個字的,——也為數極微。但有一天耶南遇到一個辦著大片業的陰謀家,探聽到他的資源和隨便放款的習慣,情形就不同了。那個架子十足的傢伙,掛著榮譽團勳章,自稱為朋友中間有兩三個部長,一個總主教,一大批參議員,一群文藝界與金融界的知名人物,還認識一家極有勢力的報館;他有一種又威嚴又親狎的口吻,對付他看中的人真是再適當沒有。他為了證明身分所用的手段,其粗俗淺薄,只要是一個比耶南精明一些的人就會起疑的:他拿出一般闊朋友寫給他的信,內容無非是普通的應酬,或是謝他的飯局,或是請他吃飯;因為法國人是從來不吝惜筆墨的,對一個認識了只有一小時的人既不會拒絕握手,也不會謝絕飯局,只要這個人有趣而不開口借錢,——其實便是借錢也行,倘使看見旁人也借給他的話。因此一個聰明人看到鄰人有了錢覺得為難而想幫他解決的時候,一定會找到一頭羊肯首先跳下水去,引其他的羊一起下水。耶南先生大概就是第一頭跳水的羊。他是那種柔順的綿羊,天生給人家剪毛的。他被來客的交遊廣闊,花言巧語,奉承巴結,以及聽了他的勸告而賺的第一批錢迷住了。他先用少數的款子去博,成功了;於是他下大注;終於把所有的錢,不但是自己的,並且連存戶的都放了下去。他並不告訴他們;他以為勝券在握,想出豈不意的教人看看他替大家掙了多少錢。

  事業失敗了。跟他有往來的一家巴黎商號在信裡隨便提起一句,說有一樁新的倒閉案,根本沒想到耶南就是被害人之一:因為銀行家從來沒跟誰提過這事。他的輕舉妄動簡直不可想像,事先竟沒有——似乎還故意避免——向消息靈通的人打聽一下,把這樁事做得很秘密,一味相信自己的見識,以為永遠不會錯的,聽了幾句渺渺茫茫的情報就滿足了。一個人一生常有這種糊塗事,仿佛到了某個時期非把自己弄得身敗名裂不可;而且還怕有人來救,特意避免一切能夠挽回大局的忠告,象發瘋般豈不及待的往前直沖,好讓自己稱心如意的沉下去。

  耶南奔到車站,不勝倉皇的搭上巴黎的火車。他要去找那個傢伙,心裡還希望消息不確,或者是誇張的。結果,人沒有找到,禍事卻證實了。他驚駭萬狀的回來,把一切都瞞著。外邊還沒有一個人知道。他想拖幾個星期,便是拖幾天也是好的;又憑著那種不可救藥的樂觀的脾氣,竭力相信還有方法補救,即使不能挽回自己的損失,至少能補償主顧們的。他作種種嘗試,其忙亂與笨拙使他把可能成功的機會也糟掉了。借款到處遭了拒絕。在無可奈何的情形之下拿少數僅存的資源所作的投機事業,終於把他斷送完了。而從此他的性情也完全改變。他嘴裡一字不提,但變得易怒,暴躁,冷酷,憂鬱得可怕。當著外人的面,他仍勉強裝做快活,可是惡劣的心緒誰都看得很清楚:人家以為他身體不好。和自己人在一塊的時候,他可不大留神了;他們馬上覺得他瞞著什麼嚴重的事。他簡直變了一個人:忽而沖到一間屋裡,在一件家具中亂翻,把紙片摔了一地,大發脾氣,因為東西沒找到,或是因為別人想幫助他。隨後,他在亂東西中間發呆;人家問他找什麼,也說不上來。他似乎不再關心起子兒女了;或者在擁抱他們的時候眼中噙著淚。他吃不下,睡不著了。耶南太太明明看到這是大禍將臨的前夜;但她從來不過問丈夫的買賣,一點兒都不懂。她問他,他態度粗暴的拒絕了。而她一氣之下,也不再多問。但她只是莫名片妙的心驚膽戰。

  孩子們是想不到危險的。以安多納德的聰明,不會不象母親一般有所預感;但她一心要體味初戀的快樂,不願意去想不安的事;她以為烏雲自會消散的,——或者等到無可避免的時候再去看不遲。

  對於苦悶的銀行家的心緒最能瞭解的還是小奧裡維。他感到父親在那裡痛苦,便暗地裡和他一起痛苦。但他什麼都不敢說:他一無所能,一無所知。再則,他也儘量避免去想那些悲哀的念頭。象母親和姊姊一樣,他也有一種迷信的想法,認為我們不願意看到的禍事也許是不會來的。那些可憐的人一受到威脅,便象駝鳥似的把頭藏在一塊石頭後面,以為這樣禍患就找不到他們了。

  搖動人心的流言開始傳播了,說是銀行的資本已經虧折殆盡。銀行家在主顧面前裝做泰然自若也沒用,猜疑得最厲害的幾個要求提取存款了。耶南覺得這一下可完了;他拚命聲辯,表示因為人家不信任他而非常氣憤,甚至和老主顧們大吵一場,使大家更加疑心。提款的要求紛至遝來。他一籌莫展,絕望之下,簡直攪糊塗了。他作了一個短期旅行,帶著最後一些鈔票到鄰近一個溫泉浴場去賭博,一刻鐘內就輸得精光。

  他的突然出門愈加使小城裡的人著了慌,說他逃了;耶南太太費了多少口舌對付那些憤怒而不安的人,求他們耐著性子,賭咒說她丈夫一定回來的。他們不大相信這話,雖然心裡極願意相信。所以大家一知道他回來都覺得松了口氣:許多人還以為自己多操心,以耶南他們的精明,即使出了亂子,也不至於沒法彌縫。銀行家的態度恰好證實這個印象。如今他看明白了只有一條路可走,便顯得很疲乏,可是很鎮靜。下了火車,他在車站大道上跟遇到的幾個朋友從從容容的談天,談著田裡已經有幾星期缺乏雨水,葡萄長得挺好,還提到晚報上所載的倒閣的消息。

  到了家裡,他對於妻子的慌張和急急告訴他出門後所發生的事,裝做全不在意。她努力看他的臉色,想知道他這番出門有沒有把那隱憂大患消除;但她逞著傲豈不去動問,等他先說。他可絕口不提那樁雙方都在痛苦的事,把妻子想跟他接近,逗他吐露衷曲的意念打消了。他只提到天氣太熱,身體困乏,說是頭疼得要命;隨後大家坐上桌子吃晚飯。

  他說話很少,精神很疲倦,擰著眉頭,擔著心事,把手指彈著桌布,勉強吃些東西,也覺得受到人家的注意;他呆呆的望著兩個孩子和他的妻子:孩子因為大家不說話而很膽怯;太太生了氣,沉著臉,可仍舊偷覷著他所有的動作。晚餐快完了,他似乎清醒了些,逗著安多納德與奧裡維談話,問他們在他出門的時期做了些什麼;但他並沒聽他們的回答,只聽到他們的聲音,而且對他們視而不見。奧裡維覺察到了:話說到一半就停住,不想再繼續下去。安多納德窘了一陣,又興奮起來,咭咭呱呱的說個不休,把手放在父親手上,或是拿肘子觸他的手臂,要他留神聽她的話。耶南一聲不出,一忽兒瞧瞧安多納德,一忽兒瞧瞧奧裡維,額上的皺痕越來越深了。女兒的故事講到一半,他支持不住了,站起來走向窗子,唯恐人家窺破他的心緒。孩子們折好飯巾,也站了起來。耶南太太打發他們到園子裡玩去;不一會兩人在花園的小徑中尖聲叫著,互相追逐了。耶南太太望瞭望背對著她的丈夫,沿著桌子走過去,仿佛找什麼東西似的。她突然走近去,一方面感情衝動,一方面怕用人聽到,所以嗄著嗓子問:「安東尼,怎麼啦?你一定心中有事……是的!你有些事瞞著……可是什麼倒楣事兒?還是身體不舒服?」

  但耶南仍舊把她支開了,不耐煩的聳聳肩,冷冷的回答:「沒事,沒事,我告訴你!別跟我煩!」

  她憤憤的走開了,氣惱之下,暗中對自己說,不管丈夫遇到什麼事,再也不操心了。

  耶南走到花園裡。安多納德繼續在那兒瘋瘋癲癲,耍弄她的弟弟,硬要他一塊兒奔跑。可是奧裡維突然說不願意再玩了,他肘子靠在陽臺的欄杆上,站在離著父親不遠的地方。安多納德還過來跟他淘氣;他卻很不高興的把她推開;她說了幾句不中聽的話,看到沒有什麼可玩,也就走進屋子彈琴去了。

  外面只剩下了耶南和奧裡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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