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約翰·克利斯朵夫 | 上頁 下頁
一六四


  他極需要浸在這個傳說與信仰的世界裡。他逃避人生,逃避自己。因為長得又瘦又蒼白,身體嬌弱,他非常痛苦,聽人提到他這個情形就受不了。他天生的悲觀,那沒有問題是從母親方面來的,而悲觀主義在這個病態的孩子身上特別容易生長。他自己可不覺得,以為所有的人都和他一樣。這十歲的孩子在休息時間不到園子裡去玩,反而關在自己房裡,一邊吃點心,一邊寫他的遺囑。

  他寫得很多,每晚都要偷偷的寫日記,——也不知道為什麼要寫,因為他除了廢話以外,沒有什麼可說的。寫作在他是一種遺傳的癖好,是法國內地的布爾喬亞——這個毀滅不掉的古老的種族,——幾百年相傳下來的需要,每天寫著日記,直到老死,用著一種愚蠢的,幾乎是英雄式的耐性,把每天的所見所聞,所作所為,所飲所食,詳詳細細記錄下來。而且只為自己,不為別人。他知道誰也不會讀到這些東西,自己寫過以後也永遠不會再看的。

  音樂對於他象信仰一樣是避難所,可以躲掉白天太劇烈的光明。姊弟倆都有音樂家的心靈,——尤其是奧裡維從母親那裡秉有這種天賦。趣味是並不高明的。沒有一個人能在這方面指導他們:內地人聽到的音樂不過是本地的銅管樂隊所奏的進行曲或是——逢到什麼節日——阿唐的樂曲,教堂裡的管風琴所奏的浪漫曲,中產階級的小姐們在音沒校準的鋼琴上所彈的圓舞曲或波爾卡,通俗歌劇的序曲,莫紮特的兩三支奏鳴曲,——老是那幾支,彈錯的音符也老是那幾個。家裡招待賓客的時候,那就是晚會節目中的一部分。吃過夜飯,凡是能彈琴的都被請出來獻技:他們先紅著臉推辭,終於拗不過大家的請求,便背一個他們拿手的曲子。在場的人個個讚美藝術家的記憶力和完滿的技巧。

  差不多每次晚會都得來一下的這套玩藝,把兩個孩子對於晚餐的樂趣完全給破壞了。要是兩人合奏什麼巴尚的《中國旅行》或韋伯的小曲,他們因為彼此搭配得很好而還不怎麼害怕。可是要他們獨奏,那簡直是受罪了。照例安多納德總比較勇敢。她固然覺得厭煩得要死,但明知逃不了,也就毅然決然的在鋼琴前面坐下,開始彈她的回旋曲,亂七八糟的,把這一段搞糊塗了,那一段又彈錯了,然後停下來掉過頭去向大家笑了笑:「啊!我記不得了……」

  說完了她跳過幾拍子重新開始,一口氣彈完了。然後,她因為大功告成而很快活,在客人的讚歎聲中回到座位上,又笑著說:「彈錯的音很多呢!……」

  可是奧裡維的脾氣沒有這麼好說話。他受不了在人前獻技,成為大眾注意的目標。當著別人說話,他已經夠痛苦了。演奏,尤其為那些不愛音樂,——(他看得很明白),——甚至對音樂覺得厭煩,而只為了習慣才請他演奏的人演奏,更使他覺得是種專制,為他竭力反抗而沒用的。他拚命的拒絕。有些晚上,他竟溜之大吉,躲到一間黑房裡或走廊裡,甚至顧不得對蜘蛛的恐怖而一直逃到閣樓上。可是他越撐拒,別人的請求越迫切,話也更俏皮;同時又引起父母的責難,而他反抗得太放肆的時候還得挨幾下巴掌。結果他仍舊得彈奏,——當然是彈得很壞了。過後,他因為彈得不好在夜裡很傷心,因為他是真正愛音樂的。

  小城裡的趣味並非老是這麼平庸。有過一個時期,兩三個布爾喬亞家裡的室內音樂還弄得不壞。耶南太太常常提到她的祖父,很熱心的拉著大提琴,唱著格路克,達萊拉克,和裴爾東的歌曲。家裡至今藏著一厚冊樂譜和一本意大利歌謠。因為那可愛的老人象柏遼茲所說的安特列安先生一樣「很喜歡格路克」。但柏遼茲立刻心酸的補充一句:「他也很喜歡普吉尼"。或許他更喜歡的倒是普吉尼。總之,在外曾祖的收①藏中,意大利歌曲占著絕大多數。那些作品便是小奧裡維的音樂食糧。當然是沒有多少實質的養料,有點象人們拚命塞給孩子吃的內地糖食,可能吃倒胃口,永遠接受不了正當的食物。但奧裡維嘴饞得很,決沒有倒胃的危險。正常的營養,人們是不給他的。沒有麵包,他就拿糕餅充饑。這樣,齊瑪羅薩,巴西哀羅,羅西尼,就成為這個憂鬱神秘的兒童的保姆,在應該喂他乳汁的時候把他灌了醇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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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格路克與普吉尼為十八世紀兩大意大利歌劇作者,在法國競爭甚烈,當時愛好音樂的人分為格路克派與普吉尼派。

  他常常自得其樂的獨自彈琴。他已經深深的受到音樂的感染。對於所彈的東西,他不求瞭解,只知道消極的吟味。誰也沒想到教他學和聲;他自己也不在乎這個。一切與科學或科學精神有關的,在他家裡完全是陌生的,尤其在母系方面。那些司法界中的人都是人文主義的頭腦,遇到一個算題就弄昏了。他們提起一個進經緯局辦事的遠房兄弟,認為是個奇人。可是據說他結果還是為這種工作發了瘋。內地舊家出身的布爾喬亞,思想很健全很實際,可是因為肚子塞得太飽,日子過得太單調而有些迷迷忽忽,以為自己的人情世故是了不得的法寶,只要靠了它,世界上沒有一件解決不了的困難。他們差不多把科學家看做藝術家一流,比別人更有用,但不及別人高卓,因為藝術家至少是一無所用的;而一無所用就有點近于高雅。科學家卻近乎耍手藝的工人,——(這便是不大體面的地方),——更有學問而有些瘋癲的工頭;在紙上固然很能幹,但一出他們數目字的工廠就完了!要沒有通情達理的,富有人生經驗與商業經驗的人做科學家的領導,科學家決計幹不出什麼大事來的。

  不幸的是,這種人生經驗與商業經驗並不象這般明理的人所想的那麼可靠。他們所謂經驗只是一些奉行故事的老例,所能應付的僅限於極少數極平易的事。倘若出了件意外,必須當機立斷的處理的話,他們就沒有辦法了。

  銀行家耶南便是這一等人。因為什麼事都跟意料的一模一樣,都是依了內地生活的節奏準確的重演的,所以他從來沒有在業務上遇到嚴重的困難。他接了父親的事,可並沒對這一行有什麼特殊的才具;既然從他接手以後一切都很順利,他就歸功於自己的聰明。他常說一個人只要老實,認真,通情達理,就行了;他預備將來把自己的職位傳給兒子,而並不問兒子的興趣所在,正象他的父親當初對付他一樣。他也不替兒子作事業方面的準備,讓孩子們自生自長,只要他們做個好人,尤其希望他們幸福,因為他非常的疼他們。因此他們對人生的戰鬥連一絲一毫的準備都沒有,簡直是暖室裡的花。那有什麼關係呢?他們不是永遠可以這樣過下去嗎?在環境安定的內地,在他們有錢的,受人尊重的家庭裡,有著一個慈愛的,快樂的,親熱的父親,交遊廣闊,在地方上占著第一流的位置,生活真是太容易太光明了!

  安多納德十六歲。奧裡維正要舉行初領聖體的大典。神秘的夢想把他攪得昏昏沉沉。安多納德聽著醉人的希望唱著甜蜜的歌,好似四月裡夜鶯的歌聲填滿了青春的心窩。她感到身心象鮮花似的開放,知道自己長得俊美而又聽到人家這麼說,不由得非常快活。父親的誇獎,不知顧忌的說話,盡夠使她飄飄然。

  他對著女兒出神;她的賣弄風情,照著鏡子顧影自憐,無邪而狡獪的小手段,使他看了直樂。他抱她坐在膝上,拿愛情的題目跟她打趣,說她顛倒了多少男子,有多少人來向他請婚,把一個一個的姓名舉出來:都是些老成的布爾喬亞,一個比一個老,一個比一個醜,把她急得大叫大嚷,繼之以大笑,把手臂繞著父親的脖子,臉貼著父親的臉。他問她誰能有那個福氣被她挑中:是那個為他家的老媽子稱為醜八怪的檢察官呢,還是那胖子公證人。她輕輕的打他幾下,要他住嘴,或者拿手掩著他的嘴巴。他吻著她的小手,一邊把她在膝上顛簸,一邊唱著那支老山歌:

  俏姑娘要什麼?

  是不是要一個醜老公?

  她噗哧一聲笑了,拈弄著父親下巴底下的絡腮鬍子,接唱下去:

  與其醜,還是美,

  夫人,就請您做媒。

  她打定主意要自己挑選。她知道她有錢,或者是將來有錢的,——父親用各種口吻跟她說過了:她是"極有陪嫁的"。當地有兒子的大戶人家已經在奉承她,在她周圍安排了許多小手段,張著雪白的網預備捉那條美麗的小銀魚。但那條魚對他們很可能成為四月裡的糖魚,因為聰明的安多納①德把他們的伎倆都看在眼裡,覺得好玩;她很願意教人捉,可不願意給人捉住。她小小的頭腦裡已經挑定了將來的丈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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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西俗於四月一日以製成魚形的可可糖饋贈兒童。

  當地的貴族——(通常每地只有一家,自稱為外省諸侯的後裔,其實往往只是祖上買了國家的產業,或是在十八世①紀當過行政官,或是在拿破崙時代承包軍需的),——叫做鮑尼凡,在離城幾裡以外有座宮堡,尖頂的塔蓋著耀眼的石板,周圍是大森林,中間還有好幾口養魚的池塘;他們正在向耶南家獻殷勤。年輕的鮑尼凡對安多納德很熱心。他長得既漂亮,以年齡而論也相當強壯,相當胖。他整天只知道打獵,吃喝,睡覺;會騎馬,會跳舞,舉止也還文雅,並不比別人更蠢。他不時從古堡到城裡來,穿著長靴,跨著馬,或者坐著雙輪馬車;他藉口生意上的事去拜訪銀行家,有時帶一簍野味或一大束鮮花送給太太們。他借這種機會來追求耶南小姐。兩人一同在花園見散步,他竭力巴結她,一邊很愉快的和她談天,一邊拈著自己的須,把踢馬刺蹬在陽臺的石板上橐橐的響。安多納德覺得他可愛極了。她的驕傲和她的心都是怪舒服的。童年初戀的歲月是多麼溫柔,她浸在裡面陶醉了。奧裡維卻討厭這個鄉下紳士,因為他身強力壯,笨重,粗野,笑起來聲音那麼大,手象鉗子一樣,老是很輕蔑的把他叫做「小傢伙……",同時又擰他的面頰。他尤其恨——當然是不自覺的——那個陌生人愛他的姊姊——愛這個屬￿他一個人而不屬￿任何人的姊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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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法國大革命後,教會產業大部分均公開標賣,入於中產階級之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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