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約翰·克利斯朵夫 | 上頁 下頁
一六三


  兩個孩子非常相愛;可是性情相差太遠,混不到一塊兒。他們各過各的生活,各有各的幻想。安多納德越長越美;人家告訴她,她自己也知道,心裡很高興,編著些未來的夢。嬌弱而悒鬱的奧裡維,一接觸外界就覺得格格不入,便躲在他荒唐的小腦子裡去胡思亂想。他象女孩子一樣需要愛別人,也需要別人愛他。既然過著孤獨生活,不跟年齡相仿的同伴往來,他便自己造出兩三個幻想的朋友:一個叫做約翰,一個叫做哀蒂安,一個叫做法朗梭阿;他老是和他們在一起,所以從來不跟周圍的人在一起。他睡得很少,空想極多。早晨,人家把他從床上拉起來,他往往把赤裸的兩腿掛在床外,出神了;再不然他會把兩隻襪子套在一隻腳上。雙手浸在臉盆裡,他也會出神的。在書桌上寫字或溫課的當口,他又會幾小時的胡思亂想;隨後他忽然驚醒過來,發覺什麼也沒做。在飯桌上,人家和他說話,他會吃了一驚,過了兩分鐘才回答;而回答了半句又不知自己要說些什麼。他迷迷懵懵的聽著自己的念頭在胸中竊竊私語,過著內地那種度日如年的單調的歲月,被一些親切的感覺催眠了。——空蕩蕩的大屋子只住了一半;有的是可怕而挺大的地窖和閣樓,上了鎖的神秘的空房,百葉窗都關了,家具,鏡子,燭臺,都遮著布;祖先畫像上的笑容老是在他的腦子裡;還有帝政時代的版畫,題材都是輕佻的與有德的故事。外邊,馬蹄匠在對門打鐵,錘子一下輕一下重,呼吸艱難的風箱在喘氣,馬蹄受著熏炙發出一股怪味道;洗衣婦蹲在河邊擣衣;屠夫在隔壁屋子裡砍肉;街上走過一騎馬,蹄聲得得;水龍頭軋軋的響;河上的轉橋轉來轉去,裝著木料的沉重的船,被纖繩拉著在鋪得很高的花壇前面緩緩駛過。鋪著石板的小院子有塊方形的泥地,長著兩株紫丁香,四周是一大堆風呂草和喇叭花,臨河的平臺上,大木盆裡種著月桂和開花的榴樹。有時鄰近的廣場上有趕集的喧鬧聲,豬叫聲,鄉下人穿著耀眼的藍色上衣。……星期日在教堂裡,歌詠隊連聲音都唱不准,老教士做著彌撒快睡著了;全家在車站大路上散步,一路跟別人(他們也以為全家散步是必不可少的節目)脫帽招呼,——直走到大太陽的田裡,看不見的雲雀在上空盤旋,——或者沿著明淨的,死水似的河走去,兩旁的白楊瑟瑟索索的發抖;……然後是豐盛的晚餐,東西多得吃不完;大家頭頭是道,津津有味的談著吃喝的問題;因為在座的都是行家,而講究吃喝在內地是樁大事,是名副其實的藝術。大家也談到商情,說些笑話,還夾著一些關於疾病的議論,牽涉到無窮的細節……而這孩子坐在一角,不聲不響象頭小耗子,儘管咬嚼,可並不怎麼吃東西,拚命伸著耳朵聽。他把大人的話句句聽著,凡是聽不大清的,便用想像去補充。象舊家的兒童一樣給幾百年的印象刻得太深了,他有種奇特的天賦,能夠猜到他還從來不曾有過而不大瞭解的思想。——還有那廚房,充滿著神秘的血腥和各種味道;老媽子講著奇怪而可怕的故事……最後是晚上,蝙蝠悄悄的飛來飛去,妖形怪狀的東西教人害怕,那是他明知在這座老屋子裡到處蠢動的,例如大耗子和多毛的大蜘蛛等等。隨後是跪在床前的祈禱,根本不聽自己說些什麼;隔壁救濟院裡響起聲音不平勻的鐘聲,那是女修士們睡覺的鐘;——然後是雪白的床,給他躺著做夢的島……

  一年最好的時節是春秋兩季在離城幾裡的別莊中過的日子。那邊,一個人都看不到,盡可以稱心如意的幻想。象多數小布爾喬亞的子弟一樣,兩個孩子是不跟平民接觸的,他們對僕役和長工還有點兒恐懼,有點兒厭惡。他們秉受了母親的貴族脾氣,——其實主要是布爾喬亞脾氣,——瞧不起勞力的工人。奧裡維成天氣在一株槐樹的枝頭讀著奇妙的故事:美麗的神話,繆查或奧諾埃夫人的童話,《天方夜譚》,或是遊記體的小說,因為法國內地的青年常常渴想遙遠的世界,做著漫遊海外的夢。一個小樹林把屋子遮掉了,於是他自以為在很遠的地方。但他知道離家很近,心裡很高興:因為他不大喜歡獨自走遠,他已經在大自然中迷失了。四周盡是樹木,從樹葉的空隙裡可以看見遠處黃黃的葡萄藤,雜色的母牛在草原上齧草,遲緩的鳴聲衝破田野的靜寂。尖銳的雞啼在農莊間遙相呼應。倉屋裡傳出節奏不勻的搗鐰E聲。成千成萬的生靈在這個恬靜的天地中活躍。奧裡維不大放心的瞧著一行老是匆匆忙忙的螞蟻,滿載而歸的蜜蜂象管風琴的管子一般轟轟的響著,漂亮的蠢頭蠢腦的黃蜂到處亂撞,——所有這些忙碌的小蟲似乎都急於要到一個地方去……哪兒呢?它們不知道。無論哪裡都好!只要是到一個地方……奧裡維處在這個盲目而滿是敵人的宇宙內打了一個寒噤。他象一頭小兔子,聽到松實落地或枯枝折斷的聲音就會發抖……花園的那一頭,安多納德發瘋似的蕩著秋千,把架上的鐵鉤搖得吱格吱格的響,奧裡維聽到這個才放了心。

  她也在做夢,不過依著她的方式。她成天在園子裡搜索,又貪嘴,又好奇,笑嘻嘻的象畫眉般琢些葡萄,偷偷的采一隻桃子,爬上棗樹,或是在走過的時候輕輕搖幾下,讓小黃梅象雨點似的掉下來,入口即化,跟香蜜一樣。再不然她就不顧禁令去採花:一眨眼她就把從早上起就在打主意的一朵薔薇摘到手,往花園深處的夾道中一溜。於是她把小鼻子竭力往醉人的花心中嗅著,吻著,咬著,吮著;隨後把贓物揣在懷裡,放在她不勝奇怪的眼看在敞開著的襯衣底下膨大起來的一對小乳房中間……還有一件被禁止的,挺有意思的樂事,就是脫了鞋襪,赤著腳踏在小徑的涼快的細砂上,潮濕的草地上,踩在陰處冰冷的、或是給太陽曬得滾熱的石板上;再不然她走入林邊的小溪,用腳,用腿,用膝蓋,去接觸水,泥土,日光。躺在柏樹蔭下,她瞧著在陽光中照得通明的手,心不在焉的盡吻著細膩豐滿的手臂上象緞子一般的皮膚;她用蔓藤和橡樹葉做成冠冕,項鍊,和裙子,再加上藍薊,紅的伏牛花,和帶著青的柏實的樹枝作點綴。她把自己裝成一個野蠻的小公主。然後她自個兒繞著小噴水池跳舞,伸著胳膊拚命的打轉,直轉到頭暈眼花,才往草地上倒下,把臉鑽在草裡,莫名片妙的縱聲狂笑,不能自已。

  兩個孩子就是這樣的消磨他們的日子,只隔著幾步路,卻各管各的,——除非安多納德走過的時候想耍弄一下兄弟,抓一把松針扔在他鼻子上,或是搖他的樹,威嚇他要把他摔下來,或是冷不防撲在他身上嚇他,嘴裡叫著:「嗚!嗚!……」

  她有時拚命要跟他淘氣,哄他說母親在叫他,要他從樹上爬下來。趕到他下來了,她卻上去占了他的位置不肯走了。於是奧裡維嘰嘰咕咕,說要去告她。可是安多納德決不會永遠待在樹上:她連安靜兩分鐘都辦不到。爬在樹上把奧裡維戲弄夠了,氣夠了,看他快要哭出來了,她就爬下來,撲在他身上,笑著搖他的身子,喊他"小傻瓜",把他摔在地下,拿一把草擦他的鼻子。他勉強掙扎,可不是她的對手,於是他仰天躺著,一動不動,象條黃金蟲,細瘦的胳膊被安多納德結實的手按在草地裡,裝著一副可憐的屈服的臉。這時安多納德忍不住了,看著他打敗而認輸的神氣放聲大笑,突然把他擁抱了,撒手了,——但臨走仍不免用一把青草塞在他嘴裡表示告別,那是他痛恨的,只得拚命的吐,抹著嘴巴,憤憤的叫嚷,她卻笑著趕緊溜了。

  她老是笑著,夜裡睡著的時候還在笑。奧裡維在隔壁屋子裡醒著,正在編故事,聽到她的傻笑和在靜悄悄的夜裡斷斷續續的說夢話,常常嚇了一跳。外邊,風把樹吹得簌簌的響,一隻貓頭鷹在哭;遠遠的,在樹林深處的農莊裡,狗狺狺的叫著。在半明半暗的夜色中,奧裡維看見重甸甸黑沉沉的柏樹枝象幽靈一般在窗前搖曳,那時安多納德的笑聲倒是讓他松了口氣。

  兩個孩子篤信宗教,尤其是奧裡維。父親公然反對教會的言論使他們聽了駭然;但他讓他們自由;骨子裡他象多數不信教的布爾喬亞一樣,覺得有家族代他信仰也不壞:在敵方有些盟友總是好的;將來的事,我們也沒把握。並且他雖不信教,還是相信有神的,預備到必要的時候把神甫請來,象他父親一樣辦法:那即使不會有什麼好處,也不見得有害;一個人不一定因為相信家裡要著火才去保火險的。

  態的奧裡維很有點神秘的傾向。有時他覺得自己不存在了。又溫柔,又輕信,他需要一個依傍。平日懺悔的時候他體驗到一種痛苦的快感,覺得把自己交托給無形的朋友非常舒服;他老是對你張著臂抱,你可以盡情傾訴,他什麼都懂得,什麼都原諒;在這種謙卑與愛的空氣中洗過了澡,靈魂淨化了,得到了休息。奧裡維覺得信仰這回事那麼自然,不懂別人怎麼會懷疑;他想,那要不是由於人家的惡意,便是上帝特意懲罰他們。他暗中祈禱,求上帝開恩,點醒父親。有一天在鄉下參觀一所教堂,奧裡維看見父親劃了個十字,不禁大為快慰。在他心中,《聖徒行述》是和兒童故事混在一起的。他小時候認為兩者都一樣的真實。童話中嘴唇破裂的史格白克,多嘴的理髮匠,駝背嘉斯伽,他都是很熟的;在鄉間散步的時候,他常常留神找那黑色的啄木鳥,嘴裡銜著覓寶人的神奇的草根,而迦南與福地,經過兒童的想像也就成為皮爾喬或貝裡①區域的地方了。當地一個圓形的山崗,頂上矗立著一株小樹好象枯萎的羽毛一般,在他眼裡仿佛就是亞伯拉罕燃起火把的山頭。麥田盡處,有一堆枯萎的叢樹,他認為就是上帝顯靈的燃燒的荊棘,因為年代久遠而熄滅了②的。後來到了不再相信神話的年紀,他仍舊喜歡拿那些點綴他的信心的通俗傳說來陶醉自己,覺得其樂無窮;他即使並不真的受這些傳說之騙,心裡卻極願意受騙。因此有個很久的時期,他在復活節以前的星期六留著神,想看那些在星期四飛出去的鐘從羅馬帶著小幡飛回來。後來,他終於懂得那不是真的,但聽到教堂的鐘聲仍不免仰著鼻子向天空呆望;有一回他似乎看到——雖然明知不可能——有一口鐘系著藍絲帶在屋頂上飛過。

  --------
  ①迦南為《聖經》上巴勒斯坦之古名,福地為其別名。皮爾喬與貝裡均法國地名。
  ②據《舊約·出埃及記》第三章,上帝化身為燃燒的荊棘,向摩西起示他的使命。本書卷九《燃燒的荊棘》題名即用此義。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