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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六二


  卷六  安多納德

  耶南是法國那些幾百年來株守在內地的一角,保持著純血統的舊家之一。雖然社會經過了那麼多的變化,這等舊家在法國還比一般意料的為多。它們與鄉土有多多少少連自己也不知道的,根深蒂固的聯繫,直要一樁極大的變故才能使它們脫離本土。這種依戀的情緒既沒有理智的根據,也很少利害關係;至於為了史跡而引起思古之幽情,那也只是少數文人的事。羈縻人心的乃是從上智到下愚都有的一種潛在的,強有力的感覺,覺得自己幾百年來成了這塊土地的一分子,生活著這土地的生活,呼吸著這土地的氣息,聽到它的心跟自己的心在一起跳動,象兩個睡在一張床上的人,感覺到它不可捉摸的顫抖,體會到它寒暑旦夕,陰晴晝晦的變化,以及萬物的動靜聲息。而且用不著景色最秀美或生活最舒服的鄉土,才能抓握人的心;便是最其實,最寒素的地方,跟你的心說著體貼親密的話的,也有同樣的魔力。

  這便是耶南一家所住的那個位於法國中部的省份。平坦而潮濕的土地,沒有生氣的古老的小城,在一條渾濁靜止的運河中映出它黯淡的面目;四周是單調的田野,農田,草原,小溪,森林,隨後又是單調的田野……沒有一點勝景,沒有一座紀念建築,也沒有一件古跡。什麼都不能引人入勝,而一切都教你割捨不得。這種迷迷忽忽的氣息有一股潛在的力:凡是初次領教的都會受不了而要反抗的,但世世代代受著這個影響的人再也擺脫不掉,他感染太深了;那種靜止的景象,那種沉悶而和諧的空氣,那種單調,對他自有一股魅力,一種深沉的甜美,在他是不以為意的,加以菲薄的,可是的確喜愛的,忘不了的。

  耶南世代住在這個地方。遠在十六世紀,就有姓耶南的人住在城裡或四鄉:因為照例有個叔祖伯祖之流的人,一生盡瘁於輯錄家譜的工作,把那些無名的,勤勉的,微末不足道的人物的世系整理起來。開頭只是些農夫,佃戶,村子裡的工匠,後來在鄉下當了公證人的書記,慢慢的又當了公證人,終於住到縣城裡來。安東尼·耶南的父親,奧古斯丁,做買賣的本領很高明,在城裡辦了個銀行。他非常能幹,象農夫一樣的狡猾,頑強,做人挺規矩,可並不太拘泥,做事很勤,喜歡享受;因為嘻嘻哈哈的好挖苦人,什麼話都直言無諱,也因為他富有資財,所以幾十裡周圍的人都敬重他,怕他。他個子又矮又胖,精神抖擻,留著痘疤的大紅臉上嵌著一對炯炯有神的小眼睛,從前出名是個好色的,至今也還有這個嗜好。他喜歡說些粗野的笑話,喜歡好吃好喝。最有意思的是看他吃飯:兒子以外,幾個和他一流的老人陪著他:推事,公證人,本堂神甫等等,——(耶南老頭兒是瞧不起教士的,但若這教士能夠大嚼的話,他也樂意跟他一塊兒大嚼),——都是些南方典型的結實的漢子。那時滿屋子都是粗野的戲謔,大家把拳頭望桌上亂敲,一陣陣的狂笑狂叫。快活的空氣引得廚房裡的僕役和街坊上的鄰居都樂開了。

  後來,在夏季很熱的一天,老奧古斯丁只穿著件襯衣下地窖去裝酒,得了肺炎。不出二十四小時,他就動身往他世界去了;他不大相信什麼他世界,但象內地反對教會的布爾喬亞一樣,在最後一分鐘內還是辦妥了所有的教會儀式,一則使家裡的婦女不再嚕蘇,二則他對這些手續也無所謂……三則死後之事究竟也不可知……

  兒子安東尼接了他的買賣。他也是個矮胖子,一張緋紅的喜洋洋的臉,不留鬍子,只留鬢腳,說話急促而含糊,聲音很響,常常有些劇烈而短促的小動作。他沒有父親那種理財的本領,但辦事能力還不壞。銀行因為歷史悠久,正在一天天的發達,他只要按部就班的繼續下去就行了。他在當地頗有善於經商的名氣,雖然他對事業的成功並沒多大貢獻。他只是很有規律很肯用心罷了。做人很體面,到處受到應有的尊重,他殷勤,爽直,對某些人也許太親狎了些,真情也流露得太多了些,有點兒平民氣息,可是不論城裡鄉下,他人緣都很好。他雖不浪費金錢,卻很濫用感情,動不動會流淚,看到什麼災難會真誠的難過,使受難的人感動。

  象多數內地人一樣,政治在他思想上占著很大的地位。他是表面上很激烈而骨子裡很溫和的老革命黨,褊狹的自由主義者,愛國主義者,並且學著父親的樣反對教會。他是市參議員,象同僚們一樣以捉弄本區的神甫或本城婦女所崇拜的宣道師為樂。法國小城裡的反教會的舉動,永遠是夫婦爭執中的一個節目,是丈夫與其子暗鬥的一種藉口,差不多沒有一個家庭能夠避免的。

  安東尼·耶南對文學也很有抱負。跟他那一代的內地人一樣,他頗受拉丁文學的薰陶,有些篇章能夠背誦如流;而拉·封丹,布瓦洛,伏爾泰等的格言,十八世紀小篇詩人的名句,他也記得不少,還寫些摹仿他們的詩。他熟人中有這個癖的不止他一個;而這個癖也增加了他的聲譽。大家傳誦他的滑稽詩,四句詩,步韻詩,折句,譏諷詩,歌謠,有時是很唐突的,可是不乏風趣。口腹之欲的神秘在詩中也沒有被遺忘。

  這個壯健,快樂,活潑的矮個子,娶的太太和他性格完全不同。她是當地一個法官的女兒,叫做呂西·特·維廉哀。這家特·維廉哀其實只是特維廉哀,他們的姓象一塊石子從上面往下滾的時候一分為二,變了特·維廉哀。他們世代都①當法官,是法國老司法界中的人物,對於法律,責任,社會的禮法,個人的尤其是職業的尊嚴,看得很重,做人不但誠實不欺,而且還有些迂腐。在上一世紀裡,他們受過吹毛求疵的揚山尼派的影響,至今除了對耶穌會派的輕蔑以外,還留下一點悲觀和鬱悶的氣息。他們不從好的方面去看人生,非但不想克服人生的艱難,反而想加些上去,好讓自己更有權利怨天尤人。呂西·特·維廉哀就有一部分這種性格,恰恰和她丈夫粗魯豪放的樂天主義相反。她又瘦又高,比他高出一個頭,身段長得很好,很會穿扮,可是大方而不很自然,使她永遠顯得——仿佛是故意的——比實在的年齡大;她非常賢淑,但對別人很嚴,不容許有任何過失,幾乎也不容許有任何缺陷:大家認為她冷酷,驕傲。她對宗教很虔誠,為了這個,夫婦間常常爭辯。但他們很相愛;儘管爭辯,彼此都覺得少不了。至於實際的事務,兩人都一樣的不高明:他是因為不懂人情世故,一看到笑臉,一聽到好話,就會上當;她是因為對於商業全無經驗,從來不預聞,也不感興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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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法國姓氏之前冠有"特"字,為貴族之標識。故特·維廉哀(即姓氏前冠有"特"字)與特維廉哀(特字根本即姓之一部分)所表示的出身完全不同。

  他們有兩個孩子:一個是女兒,叫做安多納德,一個是兒子,叫做奧裡維,比安多納德小五歲。

  安多納德是個美麗的褐發姑娘,一張法國式的嫵媚而忠厚的小圓臉,眼睛很精神,天庭飽滿,下巴很細氣,小鼻子長得筆直,——好似一個法國老肖像畫家所說的,是"那種清秀的,很有格局的鼻子,有種微妙的小動作,使她顯得神情生動,表示她說話或聽人說話的時候心中很有點兒細密的思潮"。她從父親那兒秉受著快樂的無愁無慮的脾氣。

  奧裡維是個淡黃頭髮的嬌弱的孩子,身材跟父親一樣矮小,性格卻完全不同。小時候不斷的疾病大大的損害了他的健康;雖然家裡的人因之格外疼他,但虛弱的身體使他很早就成為一個悒鬱寡歡的孩子,愛幻想,怕死,沒有一點兒應付人生的能力。天生的怕見人,喜歡孤獨,他不願意和別的孩子做伴,覺得和他們在一起非常不舒服;他討厭他們的遊戲,打架,尤其受不了他們的兇橫。他讓他們打,並非因為沒有勇氣,而是因為膽怯,不敢自衛,怕傷害別人;要不是靠著父親的地位,他可能被小朋友們磨折死的。他心腸很軟,靈敏的感覺近乎病態:隨便一句話,一個同情的表示,或是一句埋怨,就能使他大哭一場。比他健全得多的姊姊常常嘲笑他,叫他淚人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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