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約翰·克利斯朵夫 | 上頁 下頁
一五七


  他們一同出場;快到半夜了。兩人一邊談一邊向拉丁區走去;她攙著他的胳膊,由他送回家;到了門口,她正想替他帶路,他卻告辭了,全沒注意到她鼓勵他留下的眼色。她當場不禁為之愕然,繼而又大為氣惱;過了一忽兒,她想到他這麼蠢又笑彎了腰,回到房裡脫衣服的時候,她又生起氣來,終於悄悄的哭了。她在下次音樂會中碰到他,很想裝出氣惱,冷淡,使性的神氣。但他那麼天真其實,使她的心軟了下來。他們又談著話,只是她的態度比較矜持了些。他很誠懇的,同時極有禮貌的和她談著正經,談著美妙的事,談著他們所聽的音樂和他的感想。她留神聽著,竭力要跟他一般思想。她往往捉摸不到他說話的意義,可照舊相信他。她對克利斯朵夫暗暗抱著一種感激的敬意,面上卻差不多不露出來。由於一種不約而同的心理,他們只在音樂會場上談天。有一回他看見她跟許多大學生在一起。他們倆很莊嚴的行了個禮。她對誰都不提其他。她心靈深處有一個神聖的區域,藏著些美妙的,純潔的,令人安慰的東西。

  這樣,克利斯朵夫用不著有所行動,光是有他這樣一個人,就能給人一種心神安定的影響。他走到哪兒都不知不覺的留下一點兒內心的光。他自己可絕對想不到。在他身旁,就在他一座屋子裡面,有些他從未見過的人,也在無意中慢慢的感受到他的嘉惠于人的光輝。

  幾星期以來,克利斯朵夫便是守齋也沒有錢上音樂會去了;寒冬已屆,在他那間最高層的屋子裡,他凍僵了,不能再一動不動的坐在桌子前面。於是他下樓到巴黎街上亂跑,想靠走路來取暖。他常常會忘了周圍熙熙攘攘的人,遁入無窮無極的時間中去。只要看到喧鬧的街道之上,淒冷的明月掛在天空,或是白茫茫的霧裡透出一輪紅日,他就會覺得煩囂的市聲登時消滅,整個的巴黎沉入了無垠的空虛,那些生活景象仿佛是久已過去的幾百年以前的生活的影子,……文明的外衣沒有能完全遮蓋了的,自然界中的獷野的生活;只要有點兒極細微的,平常人無從感知的徵象,就能使克利斯朵夫窺到那生活的全豹。在街面的石板縫中長出來的青草,在荒瘠的大街上,在沒有空氣沒有泥土的鐵欄中抽芽的樹木,跑過的一條狗,飛過的一頭鳥,充塞於原始天地而被人類毀滅了的野獸的最後一批遺跡,一群飛舞的蚊蚋,侵蝕一個市區的無形的疫癘:光是這些現象,已經能夠使大地的浩然之氣沖出閉塞的人類暖室,吹在克利斯朵夫的臉上,鞭策他的生命力把它鼓動起來。

  在這種長時間的散步中,——往往餓著肚子,幾天的不跟任何人交談,他可以無窮無盡的作著夢。饑餓與沉默更刺激了這種病態的傾向。夜裡他睡眠不安,做著累人的夢,時時刻刻看到他的老家,看到兒時的臥室;音樂老是和他糾纏不清。白天,他又跟那些躲在他心中的人,親愛的人,離別的與亡故的人談著話。

  十二月裡一個潮濕的下午,堅硬的草地上蓋著冰花,灰色的屋頂與穹窿在大霧中變得一片迷糊,枝幹裸露的樹,瘦長的,畸形的,浴著水氣,好似海洋底下的植物,——克利斯朵夫從上一天氣就老打著寒噤,無論如何不能使自己溫暖,便走進了他不大熟識的盧佛宮。

  至此為止,繪畫沒有使他怎麼感動過。他太耽溺於內心的天地了,來不及再去把握色與形的世界。它們對他的影響僅限於它們跟音樂共鳴的部分,而那只能給他一種變了樣的影子。當然,他也本能的隱隱約約的感覺到,眼睛看的形式與耳朵聽的形式,它們的和諧都受著同樣的規則支配;他也感覺到心靈深處的水波便是色彩與聲音兩條巨川的發源地,只是在人生的分水嶺上望兩個相反的方向分了路,灌溉著兩個不同的山坡。但他只認得兩個山其中的一個,到了要應用眼睛的王國內就迷路了。所以那眼神清朗,號稱為光明世界的王后的法蘭西,它最動人而也許最自然的魅力的秘密,克利斯朵夫始終沒有發見。

  即使克利斯朵夫對繪畫感到興趣,以他十足地道的德國人品息,也不容易接受一種這樣不同的視覺的境界。有些風雅的德國人唾棄德國人的感覺而醉心於印象派,或是十八世紀的法國畫,——有時還自命為比法國人瞭解得更深刻:克利斯朵夫可不是這樣。跟他們比較,他也許是個野蠻人;但他老老實實做著野蠻人。蒲舍畫上的粉紅色的臀部;華多的下巴肥胖、多愁多病的才子,肌肉豐滿的美人,胸衣高聳而精神完全是浮華空虛的人物;葛萊士的一本正經的眼風;弗拉高那的撩得很高的襯衣:所有這些富有詩意的裸體的玩藝兒①給他的印象不過跟一份專講色情的時髦報紙相仿。他完全沒感覺到畫上富麗堂皇的和諧。歐洲最精練的古文明的,那種綺麗的而有時也帶點淒涼的夢境,對他是更生疏了。對於十七世紀的法國畫,他也不見得更能賞識繁文縟節的虔誠,講究氣派的肖像;幾個最嚴肅的大師的冷淡與矜持的態度,尼古拉·波生嚴峻的作品,和斐列伯·特·香班涅色彩不鮮明的人像上所表現的灰色的靈魂,正是教克利斯朵夫和法國②古藝術無從接近的。此外,他根本不認識新派藝術;而即使認識了,恐怕也不免於認識錯誤。在德國的時候他受到相當誘惑的現代畫家只有一個鮑格林,但這位作家也不會使克③利斯朵夫瞭解拉丁藝術。克利斯朵夫所領會的是這個粗暴的天才的原始與粗野的氣息。他的眼睛看慣了生硬的顏色,看慣了那個如醉如狂的野蠻人的大刀闊斧的東西,當然不容易接受法國藝術的半明半暗的色調,與柔和纖巧的和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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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蒲舍四人均法國十八世紀畫家。繪畫採用婦女作題材,以法國十八世紀為最盛。
  ②波生與特·香班涅均十七世紀法國畫家。兩人均為法國古典畫派之宗師。
  ③鮑格林為十九世紀瑞士畫家,以色彩強烈著稱,兼有寫實主義與浪漫義的作風。作品側重于表現思想,時或失之晦澀費解。


  但一個人生活在一個陌生的環境裡決不能無所沾染。環境多少要留些痕跡在你身上。儘管深閉固拒,你早晚會發覺自己有些變化的。

  那天傍晚在盧佛宮一間間的大廳上溜躂的時候,他就有些變化了。他又累,又冷,又餓;廳上只有他一個人。在他周圍,荒涼的畫廊罩著陰影,那些睡著的形象開始活動了。克利斯朵夫渾身冰凍,悄悄的在埃及的斯芬克斯,亞述的怪物,班爾賽巴裡的公牛,巴利西的巨蛇中間走過。他覺得自己進①了神話世界,心頭有些神秘的激動。人類的幻夢,——心靈的各種奇異的花,——把他包裹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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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按此系指盧佛宮底層的古代雕刻陳列室。

  走進連塵埃都是黃澄澄的書廊,色彩燦爛的果園,沒有空氣的圖畫之林,象發燒一般而快要病倒的克利斯朵夫,精神上突然受到一個極大的震動。——他被饑餓,室內的溫度,和五光十色的圖畫攪得昏昏沉沉,視而不見的走著:他頭暈了。走到靠著塞納河的畫廊盡頭的地方,他站在倫勃朗的《善心的撒瑪利亞人》前面,怕自己倒下,雙手抓著畫前的鐵欄杆,把眼睛閉了一會。等到重新睜開眼來,看著那幅跟他的臉非常貼近的畫的時候,他給迷住了……

  日光將盡。它已經遠去,已經死了。看不見的太陽往黑暗中沉沒了。這個奇妙的時間,心靈經過了一天的工作,困倦交加,入於麻痹狀態,正好是精神的幻覺起來活動的時候。一切都寂靜無聲,只聽見血在脈管裡流動。無力動彈,氣息僅屬,心裡頭一片悽愴,沒法自主了……只希望能投入一個朋友的懷裡……只希望有奇跡出現,覺得它就要出現了……是的,它來了!昏暗的暮色中閃出一道金光射在壁上,射在背著垂死者的人的肩上,浸潤著那些平凡的東西與卑微的人物,於是一切都顯得和氣甘美,有了神明的光輝。上帝親自用他那雙有力而仁愛的手臂緊緊摟著那些受難的、病弱的、醜陋的、貧窮的、肮髒的人,摟著那個襪子掉在腳跟上的僕人,那些蜂擁在窗下的畸形的臉,那些一言不發、心懷恐怖的麻木的生靈,——緊抓著倫勃朗畫上所有的可憐的人,那群除了等待、哆嗦、哭泣、祈求以外一無辦法的,受著束縛的,微不足道的靈魂。①——可是上帝就在這兒。我們並不看到他的本相,只看到他的光輪,和他照在眾人身上的光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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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此節所述的景象,均以倫勃朗原作《善心的撒瑪利亞人》畫上的實景為主。據《新約·路加福音》第十章載,有一男子中途被盜,受傷垂死。一教士及一利未族祭司行經其旁,均不顧而去。素為猶太人痛恨之撒瑪利亞人過而憐之,為之療傷,以馬載之而去。此乃耶穌為詮釋"愛鄰如愛己"一語所說之故事。後世文人畫家多以此為題材,倫勃朗此作尤為知名。

  克利斯朵夫搖搖晃晃的走出盧佛宮,頭痛欲裂,什麼都看不見了。在街上,他竟不大注意到石板之間的水窪和在鞋子裡直淌的雨水。天快黑了,塞納河的上空一片昏黃,一朵內心的火焰卻象一盞燈似的在那裡照著。克利斯朵夫的眼睛始終還在著魔的狀態。他覺得什麼都不存在:車輛並沒震動街道;行人濕透的雨傘並沒撞著他的身體;他並沒在街上走,也許是坐在家裡,做著夢;也許他已經不存在了……突然之間——(他身子虛極了!)——他一陣頭暈,覺得自己要象石塊似的向前倒下去了……但那不過是一刹那的事:他緊了緊拳頭,挺了挺腿,馬上把身體撐住了。

  正在那個時候,正當他的意識從深淵裡浮起來的一刹那,他的目光冷不防跟街道對面一道他很熟識而似乎在呼喚他的目光碰在了一處。他停下來,愣了一愣,心裡想在哪兒見過的。過了一會他才認出這雙淒涼而溫柔的眼睛,原來就是那個被他在德國無意中砸了差事,他竭力想向她道歉而沒有能找到的法國女教員。她也在喧鬧的人群中站住了,望著他。他忽然看見她想排開眾人,走下人行道,向他這邊過來。他趕緊迎上前去;可是無數的車輛擁塞在一起,把他們隔離著;他還看見她在人牆那一邊掙扎;他想不顧一切的沖過去,不料被一騎馬撞了一下,在泥濘的柏油路上滑跌了,差點兒給壓死;等到他渾身泥汙的爬起來,好容易到了對面階沿上,她已經不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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