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約翰·克利斯朵夫 | 上頁 下頁
一五八


  他想追著去找她。可是又來了一陣頭暈,只得罷了。病已經發作,他明明覺得而不肯承認,還固執著不肯就回去,反而繞著遠路走。但這不過是自討苦吃:臨了他非認輸不可;他手癱腳軟,好容易才回到家裡。在樓梯上,他又透不過起來,只能坐在踏級上歇一歇。進了冰冷的臥室,他還硬撐著不睡,坐在椅子上,渾身浸透了雨水,腦袋重甸甸的,呼吸急促,昏昏然聽著那些跟他一樣困憊的音樂。《未完成交響曲》的句子在他耳邊掠過。可憐的舒伯特!他寫這個曲子的時候也是孤獨的,發著高熱,神思恍惚,處於大夢以前的半麻痹狀態:他坐在火邊沉思遐想,懶洋洋的音樂在四面飄浮,好比不大流暢的水;他耽溺在那個境界裡,仿佛一個半睡半醒的兒童對著自己編造的故事出神,翻來覆去的念著其中的一段;然後是睡眠來了……死神降臨了……——而克利斯朵夫也聽見另外一段音樂在耳邊飄過,那境界象一個人雙手滾熱,眼睛緊閉,堆著一副憔悴的笑容,心裡充滿著歎息,正在想像那個解脫一切的死;那音樂便是巴赫的《大合唱》中第一段合唱:親愛的上帝,我何時死?……多舒服!沉浸在這些波折柔緩的,剛健婀娜的樂句中,象朦朧一片的遠鐘……死,跟大地的和氣恬靜合而為一!……"然後連自己也化為塵土……」

  克利斯朵夫振作了一下,排斥這些病態的思想,不讓那個想把病弱的靈魂吞噬的女妖的笑影誘惑。他站起身子想在房裡走走,可是支持不住。他發冷發熱,打著哆嗦,不得不躺上床去。他覺得這一回情形真是嚴重了,但他精神決不屈服,決不象一般害了病就讓病魔擺佈的人。他竭力掙扎,不願意害病,尤其是打定主意不願意死。他還有在家鄉等著他的可憐的媽媽,他還有他的事業要幹:他決不讓疾病來致他死命。他咬緊著打戰的牙齒,迸足著正在消失的意志;好似一個善於泅水的人和驚濤險浪搏鬥。他時時刻刻往下沉:一片囈語,一堆雜亂的形象,或是故鄉的或是巴黎沙龍的回憶;還有節奏與樂句的糾纏,無窮無盡的在那裡打轉,象馬戲班中的馬;還有《善心的撒瑪利亞人》突然放出來的那道金光;黑影裡的可怖的面貌;然後是深淵,是黑暗。過了一會,他重新浮起,撕破那些妖形怪相的雲霧,拳頭與牙床都在抽搐。他拚命抓著他現在和過去的一切所愛的人,抓著剛才瞧見的女友的臉影,抓著他疼愛的媽媽,抓著他永遠不滅的本體,覺得那是大海之中的岩石:「死神吞噬不了的"……——可是岩石又被海水湮沒了,一個巨浪把靈魂衝開了。克利斯朵夫重新在昏迷中掙扎,說著荒唐的囈語,他在指揮,在演奏,一個幻想的樂隊:長號,圓號,鈸,定音鼓,巴松管,低音提琴……他發狂般的亂拉,亂吹,亂打,做出演奏各種樂器的動作。可憐他鬱積著的音樂在胸中翻騰。幾星期以來既不能聽,又不能演奏,他象一口受著高壓力的氣鍋,差不多要爆裂了。某些糾纏不已的樂句象螺旋般鑽進他的腦子,刺著耳膜,使他痛得直嚷。高潮過去以後,他倒在枕上,累得要死,渾身是汗,軟癱著,上氣不接下氣的快窒息了。他在床前放著水瓶,常常喝幾口。隔壁屋子的聲響,頂樓上關門的聲音,都把他嚇得直跳。他在昏懵中痛恨那些四周的人物。但他的意志始終在奮鬥,它吹起英勇的軍號和魔鬼宣戰……"即使世界上都是妖魔,即使它們要吞噬我們,我們也不怕……」

  而在他翻滾不已的,火辣辣的,黑暗的海面上,忽然展開一片平靜的境界,透出一些光明,小提琴與其弦琴靜靜的在那裡低吟,小號與圓號莊嚴肅穆的吹出勝利的曲調,同時病人心頭又奏起一闋不屈不撓的歌,好似抵禦狂濤的一堵巨牆,好似約翰·賽巴斯蒂安·巴赫的聖歌。

  正當他發著高熱和幽靈掙扎,胸部快要悶塞而竭力撐拒的時候,他迷迷忽忽的覺得房門打開了,有個女人拿著一枝蠟燭走進來。他以為又是一個幻象。他想說話而不能,又暈過去了。每隔一些時候,他神志清醒一些,覺得有人把他的枕頭墊高了,腳上添了一條被,背後又有些熱騰騰的東西;或是睜開眼來,看見床跟前坐著一個臉並不完全陌生的女子。隨後他又看到另外一張臉,原來是個醫生在替他看病。克利斯朵夫聽不清他們的話,但猜到是說要把他送醫院。他想跟他們爭,想大聲的嚷著說不願意去,寧可孤零零的死在這兒;可是他嘴裡只發出一些莫名片妙的聲音。那女的居然懂得他的意思,代他拒絕了,回過來安慰他。他竭力想知道她是誰。等到他好容易能迸出一句有頭有尾的話的時候,他就提出這個問句。她回答說她是他頂樓上的鄰居,因為聽到他哼唧,就冒昧的進來了,以為他需要什麼幫助。她恭恭敬敬的請他不要耗費精神說話。他聽從了。並且剛才費了一點勁已經筋疲力盡,他只能躺著不動,一聲不出,可是頭腦繼續在工作,拚命要把一些散亂的回憶歸在一起。他在哪兒見過她的呢?……終於想起來了:不錯,他是在頂樓的走廊裡見過的;他是個幫傭的,叫做西杜妮。

  他半闔著眼睛望著她,她可沒有發覺。她個子很小,表情嚴肅,腦門鼓著,望後梳的頭髮把蒼白的腮幫的上部和太陽穴都露在外邊,骨頭很顯著,短鼻子,淡藍眼睛,眼神又溫和又固執,厚嘴唇抿得很緊,皮膚帶點兒貧血,神氣很謙卑,深藏,有點發僵。她非常熱心的照顧著克利斯朵夫,可是不聲不響,不表示親密,從來不忘了她女僕的身份和階級的區別。

  等到他病勢減輕而能聊天的時候,她的忠厚誠懇使西杜妮說話比較隨便了些,但她始終提防著,有些事(他看得出來)她是不說的。她一方面很謙虛,一方面很高傲。克利斯朵夫只知道她是布列塔尼人,本鄉還有個父親,她提到的時候說話很小心;可是克利斯朵夫不難猜到他是個遊手好閒的酒鬼,只管尋歡作樂而剝削女兒;她的傲迫使她一聲不出的讓他剝削,經常把一部分工資寄給他;她肚裡可完全明白。另外她還有個妹子正在預備受小學教師的檢定試驗,那是她覺得挺得意的。妹子的教育費差不多全部歸她負擔。她做活非常賣力。

  「你現在的位置不壞嗎?"克利斯朵夫問她。

  「是的,可是我想離開。」

  「為什麼?是不是不滿意主人?」

  「噢!不是的;他們對我很好。」

  「那末是工錢太少了?」

  「也不是的……」

  他不大明白,想要瞭解她,逗她說話。但她講來講去不過是她單調的生活,謀生的艱難,而她也不在乎這些:她不怕工作,那是她的一種需要,幾乎是種樂趣。她不說自己最感壓迫的是無聊。他只是猜到。慢慢的,由於深切的同情所引起的直覺,而這直覺是因為疾病的刺激而變得更敏銳,因為想起親愛的老母在同樣生活中所受的苦難而變得更深刻的,他居然能看透西杜妮的心事。他仿佛身歷其境的看到這種悶人的,不健康的,反自然的生活,——在布爾喬亞社會中,這是當票人的最普通的生活;——他看到那些並不兇惡可是漠不關心的主人,有時除了差遣之外幾天不跟她們說一句話。她整天坐在沒法喘氣的廚房裡,一扇天窗也是被櫃子擋著,望出去只看見一堵肮髒的白牆。所有的快樂就是主人們漫不經意的說一聲沙司做得不錯或是烤肉烤得恰到好處。幽禁的生活,沒有空氣,沒有前途,沒有一點欲念與希望的光,對什麼都不感興趣。——最苦悶的時間是主人們到鄉下過假期的時候。他們為了經濟關係不帶她一塊兒去,付了她工錢,可不給她回家的路費,讓她自己有錢自己去。她既沒有這個欲望,也沒這個能力。於是她孤零零的呆在差不多空無一人的屋子裡,不想出門,甚至也不跟別的僕役搭訕;她瞧不起她們,因為她們粗俗,不規矩。她不出去玩兒,生性很嚴肅,儉省,又怕路上碰到壞人。她在廚房或臥室裡坐著:從臥室望出去,除了煙突之外,可以看見一所醫院的花園裡一株樹的樹頂。她不看書,勉強做些活兒,迷迷忽忽的,百無聊賴,煩悶得哭了;她能無窮無盡的淨哭,哭簡直是她的一種樂趣。但是她煩惱到極點的時候,連哭都哭不出來,心象凍了冰一樣。隨後她竭力振作品來,或是自然而然的又有了生意。她想著妹子,聽著遠處的手搖風琴聲,胡思亂想,老是計算要多少天做完某件工作,要多少天才能掙多少錢;她常常算錯,便重新再算,終於睡著了。日子過去了。

  除了這種特別消沉的情形,她也有象兒童般愛取笑的快活勁兒。她笑別人,笑自己。她對於主人們的行為並非見不到,心裡也並非不加批判:例如他們因為無所事事而來的煩惱,太太的郁怒和發愁,所謂優秀階級的所謂正經事兒,對一幅畫,一曲音樂,一本詩集的興趣。她只有健全而粗疏的判斷力,既不象十足巴黎化的女僕那末充時髦,也不象內地老媽子那樣只崇拜她們不瞭解的東西;她對於彈琴,談天,一切文雅的玩藝兒,不但沒用而且可厭的,在自欺其人的生活中占著偌大位置的事,都抱著敬而遠之的輕蔑態度。她不免把自己過的現實生活,和這種奢侈生活的虛幻的苦樂,似乎一切都由煩悶封造出來的苦樂,暗中比較一番。但她並不因此而憤憤不平。世界就是這麼回事。她忍受一切,惡人,傻子,一律忍受。她說:「本來嗎,各種人合起來才成其為世界。」

  克利斯朵夫以為她有宗教信仰作支持;但有一天,她提起那些更有錢更快樂的人的時候,說:「歸根結蒂,所有的人將來都是一樣的。」

  「將來?什麼時候?"克利斯朵夫問。"社會革命以後嗎?」

  「革命!嘿!還遠得很呢!我才不信那些傻話。反正將來大家都是一樣的。」

  「什麼時候呢?」

  「當然是死了以後嘍!那時不是誰都完了嗎?」

  他對著這種心平氣和的唯物主義的看法非常詫異,心裡想:「要是沒有來世,那末一個人過著象你這種生活而眼看別人比你更幸福,不是太可怕了嗎?」

  雖然他不說,她似乎猜到了他的意思;她很冷靜的用著一種聽天由命而遊戲人生的態度繼續說:「一個人總得認命。怎麼能每個人都中頭獎呢?我們運氣不好:話不是說完了嗎?」

  她甚至不想到外國(有人找她上美洲)去找一個多掙點兒錢的位置。她從來沒有離開本國的念頭。她說:「天下的石子都是一樣硬的。」

  她骨子裡有一種懷疑的玩世不恭的宿命觀。她完全是那種法國鄉下人,很少信仰,或竟全無信仰;不需要什麼生活的意義,生命力卻非常的強;——人很勤謹,對什麼都很冷淡,對一切都不滿意,可是很服從;不怎麼愛人生,卻又抓得很緊,也用不著空空洞洞的鼓勵來保持他們的勇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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