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約翰·克利斯朵夫 | 上頁 下頁
一五六


  他不大擔憂什麼明天的問題。只要有著當日的開支,他就不願意操心。等到有一天不名一文了,他才決意再到出版商那裡去轉一轉。可是到處都找不到工作。他兩手空空的回來,路上走過高恩介紹過他的哀區脫的音樂曲子,他進去了,根本沒記起以前在很不愉快的情形中來過這兒。他一進門便遇到哀區脫,來不及退出來,已經被哀區脫瞧見了。克利斯朵夫也不願意露出退縮的神氣,竟自向哀區脫走過去,不知道說些什麼好,只預備必要的時候狠狠的頂他一下,因為他相信哀區脫對他一定還是傲慢的。事實可並不如此。哀區脫冷冷的伸出手來,說了幾句普通的客套問他身體怎麼樣,並且不等克利斯朵夫要求,便指著辦公室的門,自己閃在一旁讓他進去。他對於這個意料之中而已經不再期待的訪問,暗暗覺得歡喜。他表面上做得若無其事,實際上老在注意克利斯朵夫的行動;只要有機會聽到他的音樂,他總去聽。那次演奏《大衛》的音樂會,他也在場;對於群眾的惡意,他一點兒不表驚奇,因為他素來瞧不起群眾,而且他的確能感到作品的美。在巴黎,恐怕沒有一個人比哀區脫更能賞識克利斯朵夫藝術的特色的了。可是他決不和克利斯朵夫說,不但為了克利斯朵夫得罪過他,並且也因為要他和藹可親根本不可能:那是他天生的缺陷。他真心預備幫克利斯朵夫的忙,卻絕對不肯自動表示:他等著克利斯朵夫上門來請求。現在克利斯朵夫既然來了,照理他很可以寬宏大量的借此機會消除他們以前的誤會,不必教克利斯朵夫再那麼委屈的向他開口;但他更喜歡讓克利斯朵夫把請求的話從頭至尾說一遍,並且還決意要把克利斯朵夫拒絕過的工作交給他做,哪怕只做一次也是好的。他給他五十頁樂譜,要他改編為曼陀林跟吉他的譜。這樣以後,哀區脫看他已經屈服,也就滿足了,便再給他一些比較愉快的工作,態度可始終那麼傲慢,令人沒法感激。而克利斯朵夫也真要被生活壓迫得無路可走了,才會再來找他。話雖如此,他寧願靠這些工作糊口,——不管是多麼氣人的工作,——而不願受哀區脫周濟。那是哀區脫試過一次的,而且也是出於誠意。克利斯朵夫早已感覺到哀區脫先要屈辱他然後幫助他的用意,所以即使不得不接受哀區脫的條件,至少可以拒絕他的施捨。他很願意為他工作:有來有往,清清楚楚,可決不肯欠他一絲一毫的情。不象為了藝術而到處求人的瓦格納,他絕對不把自己的藝術看得比靈魂更重;不是自己掙來的麵包,他是咽不下去的。——有一回他把頭天晚上做夜工趕起來的活兒送去的時候,哀區脫正在吃飯。哀區脫留意到他蒼白的臉色和不由自主投向菜盤的目光,斷定他還沒吃東西,便邀他一起吃。用意是很好;但哀區脫那麼明顯的令人感到他是看出了人家的窘況,以致他的邀請也像是佈施了:那是克利斯朵夫寧可餓死也不接受的。他不得不坐在飯桌前面,——(因為哀區脫有話跟他說);——但對於盤裡的菜絲毫不動,推說才吃過飯。其實他正是餓火中燒呢。

  克利斯朵夫很想不去找哀區脫;可是別的出版商比哀區脫更要不得。——另外有一般有錢的音樂玩賞家,想出一句半句的音樂而不會寫下來。便把克利斯朵夫叫去,對他哼著自己嘔盡心血的結晶,說道:「你聽,這多美啊!」

  他們把這一句半句交給克利斯朵夫,要他拿去"發展",——(就是說把它寫完起);——結果他們用自己的名字在一家大書鋪出版。隨後他們認為這件作品的確是自己寫的了。克利斯朵夫就認得一個這樣的人,舊家出身,手腳忙個不停的高個子,稱他"親愛的朋友",抓著他的手臂,做出非常熱心的表情,湊著他的耳朵嘻嘻哈哈,嘟嘟囔囔的說些胡話,不時還大驚小怪的叫幾聲:什麼貝多芬啊,範爾侖啊,奧芬巴赫啊,伊凡德·祈爾貝啊……他要克利斯朵夫工作,①可不想給酬報:只請他吃幾頓飯,拉幾下手就算了。最後他遞給克利斯朵夫二十法郎,克利斯朵夫居然還那麼傻,為了交情而不肯收。而那天他袋裡的錢連一法郎都不到,同時還得買一張二十五生丁的郵票寄母親的信。那是魯意莎的命名①伊凡德·祈爾貝為法國近代著名歌女,以善唱雜曲小調紅極一時。節,克利斯朵夫無論如何要去封信的:可憐的婦人把兒子的信看得太重了,怎麼也少不了。雖然寫信對她是樁苦事,最近幾個星期她來信也比往常多了些。她受不了孤獨的痛苦,又下不了決心到巴黎來住在兒子一起:她膽子太小,又捨不得她的小城,她的教堂,她的家;她怕出門。況且即使她願意來,克利斯朵夫也沒有路費給她;他自己過日子的錢也不是天天有呢。

  使他非常高興的是有一次洛金寄東西給他:克利斯朵夫為了她而跟普魯士兵打架的那個鄉下姑娘,寫信來說她已經結婚了,附帶報告他媽媽的消息,寄給他一籃蘋果和一方喜糕。這些禮物來得正好。那天晚上他正守著餓齋,又是四季齋,又是封齋:掛在窗口釘子上的臘腸只剩一根繩子了。一①收到這些禮物,克利斯朵夫自比為由烏鴉把食物送到岩上來的隱士。但那烏鴉大概忙著要給所有的隱士送糧,以後竟不再光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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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基督舊教教會規定,每季之初的星期三、五、六應當守齋,謂之四季齋。復活節前的星期三至復活節(星期日)之間的守齋,稱為封齋。

  雖然情形這樣苦,克利斯朵夫依舊不減其樂。他在面盆裡洗衣服時,蹲在地下擦皮鞋時,嘴裡老打著呼哨。他用柏遼茲的話安慰自己:「我們應當超臨人生的苦難,用輕快的聲音唱那句歡樂的禱詞:震怒的日子……"——他有時把這句唱到一半,停下來哈哈大笑,使鄰人聽了大為驚愕。

  他過著非常嚴格的禁欲生活。正如柏遼茲說的:「情人生涯是有閑和有錢的人的生涯。"克利斯朵夫的窮,謀生的艱苦,飲食極度的儉省,創造的然情,使他沒有時間也沒有心緒去想到尋歡作樂。他不但表示冷淡,而且為了厭惡巴黎的風氣,竟變了極端的禁欲主義者。他拚命要求貞潔,痛恨一切淫穢的事。那並非說他沒有情欲。在別的時候,他也放縱過來。但他那時的情欲還是貞潔的:因為他所追求的不是肉體的快樂,而是絕對的捨身忘我與豐滿的生命。而當他一發見不是那麼回事的時候,就不勝氣憤的排斥情欲。他認為淫欲不是普通的罪惡,乃是毒害生命的大罪惡。凡是心中還有些古老的基督教道德而不曾被外來的沙土完全湮沒的人,凡是今日還能感到自己是強健的種族(就是憑著英勇的紀律而締造西方文明的)的後裔的人,都不難瞭解克利斯朵夫。他瞧不起那個國際化的社會把享樂當作獨一無二的目標,獨一無二的信條。——當然,我們應當求幸福,希望人類幸福,應當把野蠻的基督教義二千年來堆積在人類心頭的悲觀主義一掃而空。但我們必須存著造福人群的豪俠的信念。否則所謂求幸福是為的什麼?不是極可憐的自私自利嗎?少數的享樂主義者竭力想冒最少的危險去換最大的快樂,不管別人死活。——是的,他們這種沙龍裡的社會主義,我們領教過了!……他們的享樂主義只宜於「肥頭胖耳"的民眾,只宜於安富尊榮的"特殊階級",對於窮人卻是一味致命的毒藥:這些道理在提倡享樂主義的人不是比誰都明白嗎?……「享樂的生活是有錢人的生活。」

  克利斯朵夫不是個有錢的人,而且天生他是不會有錢的。他掙了一些錢就花在音樂上面,省下飯食去買音樂會門票。他買著最便宜的座位,在夏德萊戲院最高的一層樓上。他心中充滿了音樂,音樂代替了他的消夜餐跟情婦。他那麼渴望幸福,又那麼容易滿足,對於樂隊的不夠標準簡直不以為意。他在兩三個鐘點以內快樂得迷迷忽忽,演奏的格調不高,音符的錯誤,只能使他泛起一點兒寬容的笑意:他踏進會場已經把批評精神丟開了;他這是為了愛而非為了批判來的。在他周圍,群眾也象他一樣的一動不動,半闔著眼睛,在無邊的夢境中載沉載浮。克利斯朵夫仿佛看見一群人掩在黑影裡頭,蜷做一堆,象一頭巨大的貓,津津有味的體驗著、培養著他們的幻覺。半明半暗的黃澄澄的光線中,很神秘的顯出幾張臉,那種無可形容的風度,悄然出神的姿態,引起了克利斯朵夫的注意與同情:他留戀它們,聽著它們,終於和它們身心融成一片。有時那些心靈中也有一個會覺察到,雙方在音樂會的時間內隱隱然起一種共鳴的作用,互相參透生命中最隱秘的部分,直到音樂會終了,溝通心靈的洪流才會中斷。這種境界,是一般愛好音樂的人,尤其是年輕而盡情耽溺的人所熟知的:音樂的精華主要是由愛構成的,所以一定要在別人心中體驗才能體驗得完滿;唯譬如此,音樂會中常常有人不知不覺的四處窺探,希望能在人堆裡找到一個朋友,來分享他自個兒擔受不了的喜悅。

  在克利斯朵夫為了要充分領略音樂的甜美而挑選的這批臨時朋友中間,有一張在每次音樂會上都遇見的臉,特別吸引他。那是個風騷的女工,不懂音樂而極喜歡音樂的。她的側影好象一頭小野獸,一個筆直的小鼻子比她微微撅起的嘴和細巧的下巴只突出一點,往上吊的眉毛很細,眼睛很亮:完全是無愁無慮的女孩子,在她那個淡漠的恬靜的外表之下,有的是愛笑愛快活的心情。這些輕佻的姑娘,年輕的女工,也許最能映出久已絕跡的清明之氣,象古希臘雕像和拉斐爾畫上所表現的。當然這境界在她們的生命中不過是一刹那,歡情覺醒的一刹那,很快就萎謝的。但她們至少有過一忽兒美妙的光陰。

  克利斯朵夫望著她非常高興:一張可愛的臉永遠使他心裡很舒服;他能夠欣賞而不動欲念,只從中汲取歡樂,力,安慰,——甚至於德性。不必說,她很快就注意到他在看她;而他們之間也不知不覺有了那種磁性的交流。並且因為差不多在每次音樂會中都坐著老位置,兩人不久便熟悉了彼此的口味。聽到某些段落,他們互相會心的瞧一眼;她要是特別喜歡某一句,就微微吐著舌頭,好似要舔嘴唇的樣子;要是她覺得某一句不對勁,就不勝輕蔑的撅著嘴。這些小小的表情有點兒無心的做作,那是一個人知道自己被人注意的時候免不了的。有時聽到嚴肅的作品,她頗想做出莊嚴的神氣:側著腦袋,集中精神,臉上掛著點笑意,眼梢裡覷著他是否注意她。他們倆已經成為很好的朋友,雖然從來沒說過一句話,甚至也不想——(至少在克利斯朵夫方面)——在音樂會散場的時候見見面。

  碰巧他們在某次晚上的音樂會中坐在一起。笑容可掬的遲疑了一會,兩人終於友好的攀談起來。她聲音很好聽,關於音樂說了許多傻話,因為她完全不懂而要裝懂;但她的確非常喜歡。最壞的跟最好的,馬斯涅與瓦格納,她都愛好,只有那些平庸的東西她才厭煩。音樂對她是一種刺激感官的享樂,她全身的毛孔都在吸收,好似達娜哀的吸收黃金雨。①《特裡斯坦》的序曲使她渾身發抖;《英雄交響曲》使她如臨戰陣,非常痛快。她告訴克利斯朵夫說貝多芬聾而且啞,但雖然這樣,雖然他生得奇醜,要是她認識他,她一定會愛他。克利斯朵夫分辯說貝多芬並不怎麼醜;於是他們討論到美醜問題;她承認這是看各人口味而定的,這一個人認為美的,另一個人可以認為不美:「人不是金洋錢,沒法討每個人歡喜。"——克利斯朵夫寧可她不開口,那時倒更能聽到她的內心。音樂會中奏到《伊索爾德之死》的那一段,她把汗濕的手遞給他;他把它握著,直到樂曲終了;他們在勾連在一起的手指上感覺到交響樂的波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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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希臘神話載:阿爾哥王阿克利西奧西斯因神示將被平生女達娜哀所殺,乃將達娜哀幽禁塔中。達娜哀為宙斯所戀,化身為黃金雨潛入塔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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