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約翰·克利斯朵夫 | 上頁 下頁
一五五


  他曾經對他們多麼無情無義!他們那種其實的慈愛的寶藏,他怎麼不早點兒發見的呢?他不勝羞愧的想起自己從前在德國對他們說過多少偏激與侮辱的話。那時他只看見他們的缺點,笨拙而多禮的舉動,感傷的理想主義,小小的謊言,小小的懦怯。啊!這些缺點跟他們偉大的德性相比,真是太不足道了!可是他當初怎麼對他們的弱點會那樣苛刻的呢?此刻他反因之而覺得他們更動人,更近人情了。在這個情形之下,他現在最受吸引的人便是以前被他用最蠻橫的態度貶斥的人。對於舒伯特和巴赫,他有什麼不客氣的話沒說過呢!如今他倒覺得跟他們非常接近。那些偉大的心靈,受過他的挑剔與訕笑的,對他這個亡命異國,舉目無親的人,笑容可掬的說著:

  「朋友啊,我們在這裡。你勇敢些罷!我們也受過非分的苦難!……可是臨了我們還是達到了目的……」

  於是他聽見約翰·賽巴斯蒂安·巴赫的心靈象海洋一般的呼嘯著:風狂雨驟,掩蓋生命的烏雲都給掃蕩了,——有極樂的,痛苦的,如醉如狂的民眾,有慈悲與和氣的基督在他們上空翱翔,——多少城市被守夜的人叫醒了,居民歡欣鼓舞的迎著神明走去,他的腳聲把世界都震撼了,——無①數的思想,熱情,樂體,英雄生活,莎士比亞式的幻想,薩伏那洛式的預言,牧歌式的,史詩式的,《啟示錄》式的幻②象,蘊藏在這個歌唱教師身上!克利斯朵夫好象親眼看到他這個人:雙疊下巴,眼睛很小很亮,多褶的眼皮,往上吊的眉毛,性格陰沉而又快樂,有點可笑,腦子裡充滿著諷喻和象徵,人是老派的,易怒,固執,心情高遠,對人生抱著熱情,同時又渴念著死……——在學校裡,他是一個天才的學究,而那些學生是又髒又粗野,生著瘡癤,象乞丐一般,唱歌的嗓子是嗄的,他常常跟他們吵架,有時和他們扭毆……——在家裡他有二十一個孩子,十三個都比他死得早,③其中一個是白癡;其餘都是優秀的音樂家,替他來些小小的家庭音樂會,……疾病,喪葬,爭吵,貧困,侘傺不遇;——同時,他有他的音樂,他的信仰,解脫與光明,還有預感到的,一意追求而終於抓握到的歡樂,——神明的氣息鍛煉著他的筋骨,聳動著他的毛髮,在他嘴裡放出霹靂般的聲音……噢!力!力!象雷震一般的歡樂的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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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巴赫作有《約翰福音所記的耶穌受難》與《馬太福音所記的耶穌受難》兩部聖樂,為音樂史上钜制。此段均系暗指兩大聖樂中抒情的及戲劇化的境界。又巴赫曾任來比錫聖·托馬斯學校歌唱教師二十餘年,故下文稱其為"歌唱教師"。

  ②薩伏那洛為意大利十五世紀時狂熱的宗教家,曾於短時期內操縱佛羅倫薩的政局。

  ③按所有巴赫的傳記均稱巴赫子女共二十人(前平生氣個,後平生十三個),巴赫故世時(1750)尚生存者共有子女九人。作者言起子女共二十一人,有十三個比巴赫早故,不知何所據。

  克利斯朵夫把這股力儘量吞下。他覺得在德國人心靈中象泉水般流著的這種音樂的力對他很有好處。這力往往是平庸的,甚至是粗俗的,可是有什麼關係?主要的是有這股力,而且能浩浩蕩蕩的奔流。在法國,音樂是用濾水器一點一滴的注在瓶口緊塞的水瓶裡的。這些喝慣無味的淡水的人,一看到長江大河式的德國音樂,就要吹毛求疵,挑德國天才的錯誤了。

  「這些可憐的孩子!"克利斯朵夫這麼想著,可忘了自己從前也一樣的可笑過來。「他們居然找出了瓦格納和貝多芬的缺點!他們需要沒有缺陷的天才。仿佛狂風暴雨在吹打的時候會特別小心,一點都不擾亂世界上完整的秩序!……」

  他在巴黎街上走著,對自己心中的力非常高興。無人瞭解倒是更好!他可以更自由。天才的使命是創造,而要依著內心的法則創造一個簇新的有機體的世界,自己必須整個兒生活在裡頭。一個藝術家決不嫌太孤獨。可怕的是,自己的思想反映到鏡子裡的時候被鏡子把原來的形狀改變了,縮小了。一件作品沒有完成之前,不能告訴別人;否則你會沒有勇氣把作品寫完;因為那時你在自己心中看到的已經不是你的,而是別人的可憐的思想。

  如今他的夢想既不受任何外物的擾亂,就象泉水一樣從他心靈的每一個角落,從他路上碰到的每一顆石子裡飛湧出來。他所生活的境界象一個能見到異象的人的境界。他所見所聞的一切,在心中喚引起來的生靈與事物,跟實際的見聞完全不同。他只要聽其自然,就能發覺他幻想中的人物都在周圍活動。那些感覺會自動來找到他的。路人的目光,風中傳來的語聲,照在草坪上的陽光,停在盧森堡公園樹上歌唱的小鳥,遠處修道院裡的鐘聲,臥室中瞧見的一角蒼白的天空,一日之間時時變化的聲音與風光:這些他都不用自己的而用著幻想人物的心靈去體會。——他覺得非常幸福。

  可是他的情形比什麼時候都更艱難。唯一的收入是靠幾處的鋼琴課,而那些差事都丟了。時方九月,巴黎人正在外省避暑,不容易找到新學生。他獨一無二的學生是個又聰明又糊塗的工程師,在四十歲上忽發奇想,要做個提琴大家。克利斯朵夫的小提琴拉得不十分好,但總比他的學生高明;所以在某個時期內,他以每小時兩法郎的代價每週給他上三小時的提琴課。過了一個半月,工程師厭倦了,突然發見他主要的天賦還是在繪畫方面。——他把這個發見告訴克利斯朵夫的那一天,克利斯朵夫不禁哈哈大笑;笑完了,他把存款點了點數,原來只剩那個學生剛才付給他的十二法郎了。他可並不急,只想到此刻非另謀生路不可,又得上出版商那兒去奔走了。那當然不是有趣的事……管他!……何必事先煩惱呢?今天天氣很好,還不如上墨屯①去玩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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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墨屯系巴黎近郊村鎮,風景秀麗,為巴黎人常往遊散之地。

  他忽然想到要走路了。走路可以促成音樂的收穫。他心中裝滿了音樂,好似蜂房中裝滿了蜜一樣;他對著在心頭嗡嗡作響的金黃的蜜蜂笑著。往往那是一種轉調極多的音樂。節奏是蹦蹦跳跳的,反復不已的,能夠使你白日做夢……喝!關在屋裡迷迷忽忽的時候,你以為能創造節奏嗎?那只能象巴黎人一樣雜湊一些微妙而靜止的和聲!

  走得疲倦了,他便在林間躺下。樹木微禿,天色象雁來紅一樣的藍。克利斯朵夫恍恍惚惚在那裡出神,他的夢也漸漸染上從初秋的白雲裡漏出來的柔和的光彩。他的血在奔騰。他聽到自己的思潮在胸中湍瀉。它們從四面八方湧來:彼此衝突的新世界與舊世界,已往的心靈的片段,象一個城裡的居民一般在他心頭逗留過的、昔日的旅客。高脫弗烈特在曼希沃墓前說的話又給想起來了:他等於一座活的墳墓,多少亡人和多少不相識的人在其中蠢動。他聽著這無量數的生命,很高興讓這個幾百年的森林象管風琴般的奏鳴,其中有的是妖魔鬼怪,宛如但丁筆下的森林。他不再象少年時代那樣的怕它們了,因為他有了能夠控制它們的意志。他最快樂的莫過於揮著鞭子使野獸們咆哮,讓自己清清楚楚的感覺到內心的動物園比以前更豐富了。他不是孤獨的,也永遠不會再孤獨。他一個人等於整個的軍隊,幾百年來那些快樂而健全的克拉夫脫都在他身上。跟仇視他的巴黎,跟一個種族對壘的時候,他也拿得出整個的種族,雙方是勢均力敵了。

  他住的那個寒傖的旅館,如今也嫌租金太貴而放棄了。他在蒙羅越區租了一間閣樓,雖然一無可取,空氣倒很流通,穿堂風是不斷的。好罷,他本來就需要暢快的呼吸。從窗裡他可以看到一望無際的巴黎煙突。搬家的事一下子就辦完了:一輛手推的小車已經足夠;克利斯朵夫自己推著走。最貴重的家具,除了他的舊箱子以外,便是一個從那時期非常流行的貝多芬面像。他把它包得非常仔細,仿佛是件極有價值的藝術品。他和它是老在一起的。在巴黎的茫茫人海中,這是他棲身的島嶼,也是測驗他精神的氣壓錶。他心靈的溫度,在那個面像上比在他自己的意識上標顯得更清楚:一忽兒是烏雲密佈的天空,一忽兒是熱情激蕩的狂風,一忽兒又是莊嚴的寧靜。

  他不得不減少食糧,一天只在下午一點鐘吃一頓。他買了一條粗大的香腸掛在窗上:每頓切著那麼厚厚的一片,加上一大塊麵包,一杯自己發明的咖啡,就算是盛宴了。他還很想把那個量分做兩頓吃。他恨自己胃口那麼好,惡狠狠的罵自己象餓鬼似的,只想著肚子。其實他的肚子也不成其為肚子了,他比一條瘦狗還要瘦。至於身體上旁的部分倒很結實,骨骼象鐵打的,頭腦也始終很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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