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約翰·克利斯朵夫 | 上頁 下頁
一五四


  移植到巴黎之後,幽靜的葛拉齊亞對著美麗的高蘭德表姊深深的鍾情起來,使高蘭德看了好玩。人們把這個野生的和順的小姑娘帶到交際場和戲院去。大家繼續拿她當孩子看待,她也自認為孩子,其實早已不是了。她頗有些自己藏得很緊而覺得害怕的感情,對於一個人一件東西常常會熱情衝動。她暗中戀著高蘭德,偷她一條絲帶或一塊手帕什麼的;當著表姊的面,她往往一句話都說不出;而在等待的時候,知道就要看到表姊的時候,她又焦急又快活,簡直會渾身顫抖。在戲院裡,要是她先到了而後看見美麗的表姊穿著袒露的晚禮服走進包廂,受到眾人注目的話,葛拉齊亞就滿心歡喜的笑了,笑得那麼謙卑,親切,抱著一腔熱愛;而高蘭德和她一說話,她連心都為之化開了。穿著白色的長袍,美麗的黑髮蓬蓬松松的散披在皮膚暗黃的肩上,把長手套放在嘴裡輕輕咬著,又閑著沒事把手指望手套裡伸進一點,——她一邊看戲一邊時時刻刻回頭看著高蘭德,希望她對自己友好的瞧一眼,也希望把自己感到的樂趣分點兒給她,用褐色的明淨的眼睛表示:「我真愛你。」

  在巴黎近郊的森林中散步時,她形影不離的跟著高蘭德,坐就坐在她腳下,走就走在她前面,替她撥開伸在路中間的樹枝,在沒法插足的污泥中放幾塊石頭。有天晚上,高蘭德在花園裡覺得冷了,問她借用圍巾,她竟快活得叫起來,——(過後卻又難為情,覺得不應該叫的),——因為那等於她的愛人和她擁抱了一下,而圍巾還給她的時候又留下了愛人身上的香味。

  也有些她偷偷看著的書,有些詩,——(因為人家還只給她看兒童讀物)——使她感到一種慌亂的甜美的境界。還有某些音樂,雖然人家說她還不能領會而她也自以為不能領會,——她可感動得臉色發白,身上出汗。她那時的心情是誰都不知道的。

  除此以外,她只是一個性情柔和的小姑娘:糊裡糊塗的,懶洋洋的,相當貪嘴,動不動就臉紅;有時幾小時的不出聲,有時咭咭呱呱的說個不休;容易哭,容易笑,會突然之間的嚎慟,也會象小孩子般縱聲狂笑。一點兒毫無意思的小事就能使她樂,使她高興。她從來不想裝做大人,始終保存著兒童的面目。她尤其是心地好,絕對不忍心教人家難過,也絕對受不了別人對她有半句生氣的話。她非常謙虛,老躲在一邊;只要是她認為美與善的,她無有不愛,無有不欽佩;她往往一相情願的以為別人有如何如何的優點。

  史丹芬家負責管她的教育,那是已經很落後的了。她跟克利斯朵夫學琴就是這樣開始的。

  她第一次看見他是在姑母家某次賓客眾多的夜會上。跟無論哪種客人合不來的克利斯朵夫,盡彈著一闋沒有完的柔板,把大家聽得打呵欠:似乎快完了,又接了下去,使聽的人以為是無窮無盡的了。史丹芬太太非常不耐煩,只是不便發作。高蘭德卻樂死了,覺得這可笑的局面挺有意思,也不怪克利斯朵夫感覺遲鈍到這個地步;她只覺得他是一股力,而那股力使她很有好感,同時也認為很滑稽,但決不願意為他辯護。唯有小葛拉齊亞被這音樂感動得眼淚都上來了。她躲在客廳的一角。最後她溜走了,因為不願意讓人家發見她的騷動,也因為受不了大家背後拿克利斯朵夫取笑。

  幾天之後,史丹芬太太在飯桌上說要請克利斯朵夫教她學琴。葛拉齊亞聽了心裡一慌,羹匙掉在湯盆裡,把湯水濺在她自己跟表姊身上。高蘭德便說她還得先學一學吃飯的規矩。史丹芬太太馬上補充說,那可不能請教克利斯朵夫了。葛拉齊亞因為和克利斯朵夫一同受到埋怨,非常高興。

  克利斯朵夫開始上課了。她身子又僵又冷,手臂膠在身上沒法搬動;克利斯朵夫拿著她的小手校正手指的姿勢,把它們一隻一隻放在鍵盤上時,她竟要軟癱了。她戰戰兢兢,唯恐在他面前彈不好。但儘管練琴練到幾乎害病,使表姊煩躁得叫起來,她當了克利斯朵夫的面總彈得不成樣子:她喘不過氣來,手指不是僵似木塊,就是軟如棉花;她把音彈糊塗了,重音也顛倒了;克利斯朵夫把她埋怨了一頓,生著氣走了。那時她竟恨不得死掉才好。

  他完全沒注意她,只關心高蘭德。葛拉齊亞看了表姊和克利斯朵夫的親密很羡慕;雖然有些痛苦,但她那顆善良的小心畢竟替高蘭德和克利斯朵夫歡喜。她認為高蘭德遠勝自己,所以大家的敬意歸她一個人獨佔也是挺自然的。——直到後來她必須在表姊與克利斯朵夫兩者之間挑選一個的時候,她才覺得自己的心已經不向著表姊了。她憑著小婦人的直覺咂摸出來,克利斯朵夫看了高蘭德的賣弄風情和雷維—葛的拚命追求非常難過。她本能的不喜歡雷維—葛;而自從她知道克利斯朵夫厭惡他之後,她也厭惡他了。她不懂高蘭德怎麼能把雷維—葛放在和克利斯朵夫競爭的地位而引以為樂。她暗中開始用嚴厲的目光批判高蘭德,一發覺她某些小小的謊話,便對表姊突然改變了態度。高蘭德雖然覺得,可不明白為什麼,以為那是小姑娘的使性。可是葛拉齊亞對她已經失掉信心是毫無疑問的了:高蘭德從一樁小事情上可以感覺到。有天晚上,兩人在園中散步,忽然來了一陣驟雨,高蘭德有心表示親熱,想把葛拉齊亞裹在自己的大衣裡面,免得她淋雨;要是在幾星期以前,葛拉齊亞一定因為能夠偎貼在親愛的表姊懷裡而感到說不出的歡喜,這一回她卻冷冷的閃開了。並且高蘭德說葛拉齊亞所彈的某支樂曲難聽的時候,她還是照舊的彈,照舊的愛好。

  從此她只關心克利斯朵夫。她的柔情使她有種直覺,能體會到他苦悶的原因。而以她那種孩子氣的,多操心的關切,她也把他的痛苦大大的誇張了。她以為克利斯朵夫愛著高蘭德,其實他對高蘭德的關係僅僅是種苛求的友誼。她以為他很痛苦,所以她也為他而痛苦了。可憐她好心竟沒得到好報:表姊把克利斯朵夫惹得冒火了,她就得代表姊受過;他心緒惡劣,借小學生出氣,在琴上改她錯誤的時候極不耐煩。有天早上,克利斯朵夫被高蘭德惹得格外氣惱,在鋼琴旁邊坐下來的態度那麼暴躁,把葛拉齊亞僅有的一些小本領都嚇得無影無蹤:她手足無措;他怒氣衝衝的責備她彈錯音符,更把她駭昏了;他又生了氣,拿著她的手亂搖,嚷著說她永遠沒希望把一個曲子彈得象個樣,還是弄她的烹飪或女紅去罷,她愛做什麼都可以,可是天哪!切勿再弄什麼音樂,彈些錯誤的音教人聽了受罪!一說完,他掉轉身子就走,課也沒上完。可憐的葛拉齊亞把眼淚都哭盡了,那些難堪的話固然使她傷心,但更傷心的是她一心一意要使克利斯朵夫滿意,結果非但沒做到,反而搞出些糊塗事教自己心愛的人品惱。

  後來克利斯朵夫不再上史丹芬家,葛拉齊亞就更痛苦了。她想回家鄉去。這個連幻想都是那麼純潔的孩子,始終保存著其實清明的心地,住在大都市里跟騷動狂亂的巴黎女子混在一豈非常不慣。雖然不敢說出來,她已經把周圍的人批判得相當準確。但她象父親一樣因為心好,因為謙虛,因為不敢信任自己而很膽小,懦弱。她讓霸道的姑母和慣于支配一切的表姊擺佈。雖然按期給父親寫著親切的信,她可不敢告訴他說:「啊!爸爸,把我接回去罷!」

  老爸爸雖然心裡極願意,卻也不敢接她回去。因為他怯生生的露出一些口風,史丹芬太太立刻回答他說,葛拉齊亞在巴黎很好,比跟他一起好多了,並且為她的教育,也應當留在巴黎。

  可是終於有一天,這顆南國的小靈魂再也受不了放逐的痛苦,必須向著光明飛回去了。——那是在克利斯朵夫的音樂會之後。那天她和史丹芬一家一同在場,眼看那些群眾以侮辱一個藝術家為樂,她心都碎了。……在葛拉齊亞眼裡,藝術家就是藝術的化身,是生命中一切神聖的東西的化身。她想哭,想逃。但她非聽完那些喧鬧,噓斥與叫囂不可;回到姑母家還得聽那些刻薄的議論,聽高蘭德一邊哄笑,一邊和呂西安交換些可憐克利斯朵夫的話。她逃到房裡,倒在床上痛哭了半夜:她自言自語的和克利斯朵夫說著話,安慰他,恨不得把自己的生命獻給他,因為毫無辦法使他幸福而難過死了。從此,她不能再待在巴黎,求父親接她回去。她說:

  「我在這兒活不下去了,活不下去了,要是你讓我再多留一些時候,我要死了。」

  父親馬上趕了來;雖然抗拒剛強的姑母在父女兩人都是極不容易的事,這一回他們也拿出最後一點兒意志,鼓足勇氣把她頂住了。

  葛拉齊亞回到酣睡如故的大花園裡,不勝欣慰的跟她喜愛的自然界和生靈重新相聚。在她受過創痛而才安靜下來的心中,她帶來了一些北國的哀愁,仿佛一層薄霧,此刻給陽光照著,慢慢的融化了。她偶然想起苦惱的克利斯朵夫。躺在草坪上聽著熟悉的蛙聲跟蟬聲,或是坐在她比以前接觸更多的鋼琴前面,她悠然想著自己看中的朋友;她和他幾小時的低聲談著話,覺得有朝一日他可能推開門走進來的。她寫了一封不署名的信,遲疑了好久以後,終於在一個早晨,瞞著人,心兒亂跳,走到三裡以外,在農田的那一邊,丟入本村的信箱。——那是一封親切動人的信,告訴他說他不是孤獨的,勸他不要灰心,有人在想念他,愛他,在上帝面前為他祈禱,——可憐的信,糊裡糊塗的中途遺失了,他始終沒收到。

  隨後,這個遠方的女友仍然過著她單純而寧靜的歲月。意大利那種和氣、恬靜、安樂、默想的精神,又回到那顆貞潔沉默的心中,——可是關於克利斯朵夫的印象繼續在她的心靈深處燃燒,象一朵靜止不動的火焰。

  克利斯朵夫完全不知道有股天真的溫情遠遠的在關切他,將來還要在他的生命中佔據極重要的地位。他也不知道就在他受辱的音樂會中,有一個將來成為他的朋友,成為他親愛的伴侶,和他並肩攜手,向前邁進的人。

  他是孤獨的。他自以為孤獨的。可是志氣一點兒不消沉。他再沒有從前在德國時那種悲苦鬱悶的心境。他更強了,更成熟了;他知道是應該這樣的。他對巴黎的幻想已經沒有了:人到處都是一樣的;應當忍受,不該一味固執,跟社會作無謂的鬥爭;只要心安理得,我行我素就行了。象貝多芬所說的:「要是我們把自己的生命力在人生中消耗了,還有什麼可以奉獻給最高尚最完善的東西?"他清清楚楚的體驗到了自己的性格,也體驗到了他從前批判得那麼嚴厲的自己的種族。越受到巴黎氣氛的壓迫,他越覺得需要回到祖國,回到國魂所在的那些詩人與音樂家的懷抱中去。他一打開他們的書,仿佛滿屋子都是陽光燦爛的萊茵的波濤,和那些被他遺棄的故人的親切的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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