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約翰·克利斯朵夫 | 上頁 下頁
一五三


  經理好不為難的搔搔鼻子:「那很麻煩,很麻煩……可是她的確是個出色的藝術家:——我敢向你擔保。也許她今天不大得勁。你再試一下看看。」

  「好罷,"克利斯朵夫回答;"可是這不過是白費時間罷了。」

  他重新開始練習。情形可是更糟。他幾乎不能敷衍到曲子終了:他煩躁不堪,指點女歌手的口氣先是還冷冷的不至於失禮,慢慢的竟直截了當,不留餘地了;她花了很大的勁想使他滿意,對他裝著媚眼皮憐,只是沒用。看到事情快要鬧僵,經理就很小心的出來把練習會中止了。為了沖淡一下克利斯朵夫給人的壞印象,他趕緊去和女歌手周旋,大獻殷勤;克利斯朵夫看了很不耐煩,神氣專橫的向他示意叫他過來,說道:

  「沒有什麼可商量的了。我不要這個人。我知道人家心裡會不舒服;可是當初不是我挑的。你們去想辦法罷。」

  經理神氣很窘,彎了彎腰,滿不在乎的回答:「我沒有辦法。請你跟羅孫先生去說罷。」

  「那跟羅孫先生有什麼相干?我不願意為這些事去麻煩他。」

  「他不會覺得麻煩的,"高恩帶著俏皮的口氣說。

  接著他指了指剛在門外進來的羅孫。

  克利斯朵夫迎上前去。羅孫一團高興的嚷著:「怎麼?已經完啦?我還想來聽聽呢。那末,親愛的大師,怎麼樣?滿意不滿意?」

  「一切都很好,"克利斯朵夫回答。"我不知道向你怎麼道謝才好……」

  「哪裡!哪裡!」

  「只有一件事不行。」

  「你說罷,說罷。咱們來想辦法。我非要使你滿意不可。」

  「就是那個女歌唱家。咱們自己人,不妨說句老實話,她簡直糟透了。」

  滿面笑容的羅孫一下子變得冷若冰霜。他沉著臉說:「朋友,你這個話真怪了。」

  「她太不行了,太不行了,"克利斯朵夫接著說。"沒有嗓子,唱歌沒有氣,沒有技巧,一點兒才氣都沒有。幸虧你剛才沒聽到!……」

  羅孫的態度越來越冷了,他截住了克利斯朵夫的話,聲音很難聽的說:「我對特·聖德—伊格蘭小姐知道得很清楚。她是個極有天分的歌唱家,我非常佩服的。巴黎所有風雅的人都是跟我一樣的見解。」

  說罷,他轉過背去,攙著女演員的手臂出去了。正當克利斯朵夫站在那兒發呆的時候,在旁看得挺高興的高恩,過來拉著他的胳膊,一邊下樓一邊笑著和他說:「難道你不知道她是他的情婦嗎?」

  這一下,克利斯朵夫可明白了。他們想表演這個作品原來是為了她,不是為了克利斯朵夫,怪不得羅孫這樣熱心這樣肯花錢,他的嘍囉們又這樣上勁。他聽高恩講著那個聖德—伊格蘭的故事:歌舞團出身,在小戲院裡紅了一些時候,就象所有她那一流的人一樣,忽然雄心勃勃,想爬到跟她的身分更相當的舞臺上去唱戲。她指望羅孫介紹她進歌劇院或喜歌劇院;羅孫也巴不得她能成功,覺得《大衛》的表演倒是一個挺好的機會,可以教巴黎的群眾領教一下這位新悲劇人材的抒情天才,反正這角色用不到什麼戲劇的動作,不至於使她出醜,反而能儘量顯出她身段的美。

  克利斯朵夫聽完了故事,掙脫了高恩的手臂,哈哈大笑,直笑了好一會。最後他說:

  「你們真教我受不了。你們這些人都教我受不了。你們根本不把藝術放在心上。念念不忘的老是女人,女人。你們排一齣歌劇是為了一個跳舞的,為了一個唱歌的,為了某先生或某太太的情人。你們只想著你們的醜事。我也不怪你們:你們原來是這樣的東西,那末就這樣混下去罷,擠在你們的馬槽裡去搶水喝罷,只要你們喜歡。可是咱們還是分手為妙:咱們天生是合不攏來的。再見了。」

  他別了高恩,回到寓所,寫了封信給羅孫,聲明撤回他的作品,同時也不隱瞞他撤回的動機。

  這是跟羅孫和他所有的徒黨決裂了。後果是立刻感覺得到的。報紙對於這計劃中的表演早已大事宣傳,這一回作曲家和表演者的不歡而散又給他們添了許多嚼舌的資料。某個樂隊的指揮,為了好奇心,在一個星期日下午的音樂會中把這個作品排了進去。這幸運對於克利斯朵夫簡直是個大大的厄運。作品是演奏了,可是被人大喝倒彩。女歌唱家所有的朋友都約齊了要把這個傲慢的音樂家教訓一頓;至於聽著這闋交響詩覺得沉悶的群眾,也樂於附和那些行家的批判。更糟的是,克利斯朵夫想顯顯演奏家的本領,冒冒失失的在同一音樂會裡出場奏一闋鋼琴與樂隊合奏的幻想曲。群眾的惡意,在演奏《大衛》的時候為了替演奏的人著想而留些餘地的,此刻當面看到了作家就儘量發洩了,——何況他的演技也不盡合乎規矩。克利斯朵夫被場中的喧鬧惹得心頭火起,在曲子的半中間突然停住,用著挖苦的神氣望著突然靜下來的群眾,彈了一段瑪勃洛打仗去了,——然後傲慢的說道:①「這才配你們的胃口。"說完,他站起身來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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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瑪勃洛》為通俗的兒童歌曲,其中的複唱句是:「瑪勃洛打仗去了,不知什麼時候回來。」

  會場裡登時亂哄哄的鬧了起來。有人嚷著說這是對於聽眾的侮辱,作者應該向大家道歉。第二天,各報一致把高雅的巴黎趣味所貶斥的粗野的德國人罵了一頓。

  然後是一平空虛,完全的,絕對的空虛。克利斯朵夫在多少次的孤獨以後再來一次孤獨,在這個外國的,對他仇視的大城裡,比什麼時候都更孤獨了。可是他不再象從前一樣的耿耿於懷。他慢慢的有點兒覺得這是他的命運如此,終身如此的了。

  他可不知道一顆偉大的心靈是永遠不會孤獨的,即使命運把他的朋友統統給剝奪了,他也永遠會創造朋友;他不知道自己滿腔的熱愛在四周放出光芒,而便是在這個時候,他自以為永遠孤獨的時候,他所得到的愛比世界上最幸福的人還要豐富。

  在史丹芬家和高蘭德同時學鋼琴的,還有一個年紀不滿十四歲的女孩子。她是高蘭德的表妹,叫做葛拉齊亞·蒲翁旦比,皮膚黃澄澄的,顴骨帶點粉紅,臉蛋很飽滿,象鄉下人一樣的健康,小小的鼻子有點往上翅,闊大的嘴巴線條很分明,老是半開半闔的,下巴很圓,很白,神色安詳的眼睛透著溫柔的笑意,鼓得圓圓的腦門,四周是一大堆又長又軟的頭髮,並不打鬈,只象平靜的水波一般沿著腮幫掛下來。寬大的臉盤,沉靜而美麗的目光,活象安特萊·台爾·薩多畫上的聖處女。

  她是意大利人。父母差不多成年住在鄉下,在意大利北部的一所大莊子裡:那邊有的是平原,草場,跟小河。從屋頂的平臺上眺望,底下是一片金黃的葡萄藤,中間疏疏落落的矗立著一些圓錐形的杉樹。遠處是無窮盡的田野。四下裡靜極了。只聽到耕田的牛鳴,和把犁的鄉下人尖銳的叫喊:

  「籲嘻!……走呀!」

  蟬在樹上唱,青蛙沿著水邊叫。夜裡,銀波蕩漾的月光底下,萬籟俱寂。遠遠的,不時有些看守莊稼的農人蹲在茅屋裡放幾槍,警告竊賊表示他們醒在那裡。對於矇矓半睡的人們,這種聲音跟在遠處報時報刻的和平的鐘聲並沒什麼分別。過後,又是一平靜寂包著你的心靈,好似一件衣褶寬博的軟綿綿的大氅。

  在小葛拉齊亞周圍,生命似乎睡著了。人家不大理會她。她是在恬靜的空氣中自由自在的長大的。那麼平靜,那麼從容。她性子懶懶的,喜歡東遛遛,西逛逛,沒頭沒腦的盡睡。她會在園子裡幾小時的躺下去。她在靜默中飄飄蕩蕩,好似一隻蒼蠅在夏日的溪水上輕輕拂弄。有時,她無緣無故的突然奔起來,奔著,奔著,象一頭小動物,腦袋與胸脯微微向右邊側著,非常輕靈,自然。她簡直是頭小山羊,就為了喜歡蹦跳而在石子堆裡溜滑打滾。她和小狗,青蛙,野草,樹木,種田的人,院子裡的雞鴨,嘮嘮叨叨的說話。她疼愛周圍的一切小生物,也很喜歡大人,可是不象對小東西那麼毫無顧忌。她不大見到外界的人。莊子離城很遠,完全是孤零零的。塵土飛揚的大路上,難得有個滿面正經,拖著沉重的腳步的農夫,或是一個眼睛發亮,臉孔紫銅色的,美麗的鄉下女人,昂著頭,挺著胸,搖搖擺擺的走過去。葛拉齊亞在靜悄悄的大花園裡獨自消磨日子:一個人也不看見,後來不厭煩,對什麼也不怕。

  有一次,一個流浪的漢子闖入冷落的田莊裡想偷只雞。他看見女孩子躺在草地上,一邊哼著一支歌一邊咬著一塊長長的烤麵包,不由得呆了一呆。她安閒的望著他,問他來做什麼。他說:「給我一些東西,要不然我就嚇你了。」

  她把手裡的麵包遞給了他,眼睛笑眯眯的說:「你別嚇人啊。」

  於是那浪人走了。

  媽媽去世了。老爸爸心腸很好,很懦弱,是個世家出身的意大利人;他身子結實,性情快活,人很和善,就是有些孩子氣,完全沒能力管女孩子的教育。老蒲翁旦比的妹子,史丹芬太太,回來參加嫂子的葬禮,看見孩子那麼孤單不由得很揪心,決意帶她到巴黎去住些時候,讓她忘記一下喪母的悲痛。葛拉齊亞哭了,老爸爸也哭了。可是史丹芬太太決定了什麼事,大家只有服從的分兒,沒有人能反抗的。她是一家之中最有決斷的人;她在巴黎自己家裡掌管一切:她的丈夫,她的女兒,她的情夫;——因為她對於責任和快樂能兼籌並顧,為人又實際又富於熱情,——並且極喜歡交際,在外邊非常活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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