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約翰·克利斯朵夫 | 上頁 下頁 |
一五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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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實克利斯朵夫自己也在努力往孤立的路上走。他教誰都對他不滿意,因為他不屬任何黨派,並且還進一步反對所有的人。他不喜歡猶太人,但更不喜歡反猶太的人。這般懦怯的多數民族反對強有力的少數民族,並非因為這少數民族惡劣,而是因為它強有力;這種妒忌與仇恨的卑鄙的本能使克利斯朵夫深惡痛絕。結果是猶太人把他當做反猶太的;而反猶太的把他當做猶太人。藝術家則又認為他是個敵人。克利斯朵夫在藝術方面不知不覺把自己的德國曲譜表現得特別過火。和某種只求感官的效果而絕不動心的巴黎樂派相反,他所加意鋪張的是強烈的意志,是一種陽剛的,健全的悲觀氣息。表現歡樂的時候又不講究格調的雅俗,只顯出平民的狂亂與衝動,使提倡平民藝術的貴族老闆大片反感。他所用的形式是粗糙的,同時也是繁重的。他甚至矯枉過正,有意在表面上忽視風格,不求外形的獨創,而那是法國音樂家特別敏感的。所以他拿作品送給某些音樂家看的時候,他們也不細讀,就認為它是德國最後一批的瓦格納派而表示瞧不起,因為他們是一向討厭瓦格納派的。克利斯朵夫卻毫不介意,只是暗中好笑,仿著法國文藝復興期某個很有風趣的音樂家的詩句,反復念道: …… 得了罷,你不必慌,如果有人說: 這克利斯朵夫沒有某宗某派的對位, 沒有同樣的和聲。 須知我有些別人沒有的東西。 可是等到他想把作品在音樂會中演奏的時候,就發見大門緊閉了。人們為了演奏——或不演奏——法國青年音樂家的作品已經夠忙了,哪還有位置來安插一個無名的德國人? 克利斯朵夫絕對不去鑽營。他關起門來繼續工作。巴黎人聽不聽他的作品,他覺得無關重要。他是為了自己的樂趣而寫作,並非為求名而寫作。真正的藝術家決不顧慮作品的前途。他象文藝復興期的那些畫家,高高興興的在屋子外面的牆上作畫,雖然明知道十年之後就會蕩然無存。所以克利斯朵夫是安安靜靜的工作著,等著時機好轉;不料人家給了他一個意想不到的幫助。 那時克利斯朵夫正躍躍欲試的想寫戲劇音樂。他不敢讓內心的抒情成分自由奔放,而需要把它限制在一些確切的題材中間。一個年輕的天才,還不能控制自己、甚至不知道自己的真面目的人,能夠定下界限,把那個隨時會溜掉的靈魂關在裡頭當然是好的。這是控制思潮必不可少的水閘。——不幸克利斯朵夫沒有一個詩人幫忙;他只能從歷史或傳說中間去找題材來親自調度。 幾個月以來在他腦中飄浮的都是些《聖經》裡的形象。母親給他作為逃亡伴侶的《聖經》,是他的幻夢之源。雖然他並不用宗教精神去讀,但這部希伯萊民族的史詩自有一股精神的力,更恰當的說是有股生命力,好比一道清泉,可以在薄暮時分把他被巴黎煙薰塵汙的靈魂洗滌一番。他雖不關心書中神聖的意義,但因為他呼吸到獷野的大自然氣息和原始人格的氣息,這部書對他還是神聖的。誠惶誠恐的大地,中心顫動的山嶽,喜氣洋溢的天空,猛獅般的人類,齊聲唱著頌歌,把克利斯朵夫聽得出神了。 在《聖經》中他最嚮往的人物之一是少年時代的大衛。但他心目中的大衛並非露著幽默的微笑的佛羅倫薩少年,或神情緊張的悲壯的勇士,象范洛幾沃與彌蓋朗琪羅表現在他們的傑作上的:他並不認識這些雕塑。他把大衛想像做一個富有詩意的牧人,童貞的心中蘊藏著英雄的氣息,可以說是種族更清秀,身心更調和的,南方的西格弗裡德。——因為克利斯朵夫雖然竭力抵抗拉丁精神,其實已經被拉丁精神滲透了。這不但是藝術影響藝術,思想影響藝術,而是我們周圍的一切——人與物,姿勢與動作,線條與光——的影響。巴黎的精神氣氛是很有力量的,最倔強的性格也會受它感化,而德國人更抵抗不了:他徒然拿民族的傲氣來驕人,實際上是全歐洲最容易喪失本性的民族。克利斯朵夫已經不知不覺感染到拉丁藝術的中庸之道,明朗的心境,甚至也相當的懂得了造型美。他所作的《大衛》就有這些影響。 他想描寫大衛和掃羅王的相遇,用交響詩的形式表現兩個人物。在一片荒涼的高原上,周圍是開花的灌木林,年輕①的牧童躺在地下對著太陽出神。清明的光輝,大地的威力,萬物的嗡嗡聲,野草的顫動,羊群的鈴聲,使這個還沒知道負有神聖使命的孩子引起許多幻想。他在和諧恬靜的氣氛中懶洋洋的唱著歌,吹著笛子。歌聲所表現的歡樂是那麼安靜,那麼清明,令人聽了哀樂俱忘,只覺得是應該這樣的,不可能不這樣的……可是突然之間,荒原上給巨大的陰影籠罩了,空氣沉默了;生命的氣息似乎退隱到地下去了。唯有安閒的笛聲依舊在那裡吹著。精神錯亂的掃羅王在旁邊走過。他失魂落魄,受著虛無的侵蝕,象一朵被狂風怒卷的,自己煎熬自己的火焰。他覺得周圍是一平空虛,自己心裡也是一平空虛:他對著它哀求,咒駡,挑戰。等到他喘不過氣來倒在地下的時候,始終沒有間斷的牧童的歌聲又那麼笑盈盈的響起來了。掃羅抑捺著騷動不已的心緒,悄悄的走近躺在地下的孩子,悄悄的望著他,坐在他身邊,把滾熱的手放在牧童頭上。大衛若無其事的掉過身子,望著掃羅王,把頭枕在掃羅膝上,繼續唱他的歌。黃昏來了,大衛唱著睡熟了;掃羅哭著。繁星滿天的夜裡又響起那個頌贊自然界復活的聖歌,和心靈痊癒以後的感謝曲。 -------- ①大衛為以色列的第二個王,年代約在公元前一○五五至一○一四年,少年時為父牧羊,先知撒母耳為之行油膏禮,預定其繼承掃羅王位。因以色列王掃羅為神厭氣,為惡魔所擾,致精神失常,乃從臣僕之言,訪求耶西之子大衛侍側彈琴。掃羅一聞琴聲,即覺精神安定。見《舊約·撒母耳記》上卷第十六章。此處將故事略加改動,彈琴易為吹笛,訪求改為偶遇。 克利斯朵夫寫作這一幕音樂,只顧表現自己的歡樂,既沒想到怎麼演奏,更沒想到可以搬上舞臺。他原意是想等到樂隊肯接受他的作品的時候在音樂會中演奏。 一天晚上,他和亞希·羅孫提起,又依著羅孫的要求,在鋼琴上彈了一遍,讓他有個概念。克利斯朵夫很詫異的發覺,羅孫對這件作品竟非常熱心,說應該拿到一家戲院去上演,並且自告奮勇要促成這件事。過了幾天,羅孫居然很認真的幹起來,使克利斯朵夫更覺得奇怪;而一知道高恩,古耶,甚至呂西安·雷維—葛都表示很熱心,他不但是詫異,簡直給攪糊塗了。他只能承認他們為了愛藝術而把私人的嫌隙丟開了:這當然是他意想不到的。在所有的人中,最不急急於表現這件作品的倒是他自己。那原來不是為舞臺寫的,拿去交給戲院未免荒唐。但羅孫那麼懇切,高恩那麼苦勸,古耶又說得那麼肯定,克利斯朵夫居然動心了。他沒有勇氣拒絕。他太想聽聽自己作的曲子了! 為羅孫,什麼事都輕而易舉。經理和演員都爭先恐後的巴結他。碰巧有家報館為一個慈善團體募捐想辦個遊藝大會。他們決定在遊藝會裡表演《大衛》。一個很好的管弦樂隊給組織起來了。至於唱歌的,羅孫說已經找到了一個理想的人物來表現大衛。 大家便開始練習。樂隊雖然脫不了法國習氣,紀律差一些,可是第一次試奏的成績還算滿意。唱掃羅王的角色嗓子有點貧弱,卻還過得去,技術是有根底的。表演大衛的是個高大肥胖,體格壯健的美婦人;但她聲音惡俗,肉麻,帶著唱通俗歌劇的顫音,和咖啡館音樂會的作風。克利斯朵夫皺著眉頭。她才唱了幾節,他已經斷定她不能勝任了。樂隊第一次休息的時候,他去找負責音樂會事務的經理,那是和高恩一同在場旁聽的。他看見克利斯朵夫向他走過來,便得意揚揚的問:「那末你是滿意的了?」 「是的,"克利斯朵夫說,"大概不至於有什麼問題。只有一件事不行,就是那個女歌唱家。非換一個不可。請你客客氣氣的通知她;你們是搞慣這一套的……你總不難替我另外找一個罷?」 那位經理不由得愣住了,望著克利斯朵夫,似乎疑心他是開玩笑。 「噢!你這話是不可能的!」 「為什麼不可能?"克利斯朵夫問。 經理跟高恩倆睒了睒眼睛,神氣很狡猾:「她多有天分!」 「一點兒天分都沒有,"克利斯朵夫說。 「怎麼沒有!……這樣好的嗓子!」 「談不到嗓子。」 「人又多漂亮!」 「那跟我不相干。」 「可是也不妨事啊,"高恩笑著說。 「我需要一個大衛,一個懂得唱的大衛;不需要美麗的海倫,"克利斯朵夫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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