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約翰·克利斯朵夫 | 上頁 下頁
一五一


  克利斯朵夫雖然自己不求名,卻也在高恩和古耶帶他去的巴黎交際場中有了點小名片。他的奇特的相貌,——老是跟他兩位朋友之中的一個在新戲初演的晚上和音樂會中出現,——極有個性的那種醜陋,人品與服裝的可笑,舉止的粗魯,笨拙,無意中流露出來的怪論,琢磨得不夠的,可是方面很廣很結實的聰明,再加高恩把他和警察衝突而亡命法國的經過到處宣傳,說得象小說一樣,使他在這個國際旅館的大客廳中,在這一堆巴黎名流中,成為那般無事忙的人注目的對象。只要他沉默寡言,冷眼旁觀,聽著人家,在沒有弄清楚以前不表示意見,只要他的作品和他真正的思想不給人知道,他是可以得到人家相當的好感的。他沒法待在德國是法國人挺高興的事。特別是克利斯朵夫對於德國音樂的過激的批評,使法國音樂家大為感動,仿佛那是對他們法國音樂家表示敬意。——(其實他的批判是幾年以前的,多半的意見現在已經改變了:那是他從前在一份德國雜誌上發表的幾篇文章,被高恩把其中的怪論加意渲染而逢人便說的。)——大家覺得克利斯朵夫很有意思,並不妨礙別人,又不搶誰的位置。只要他願意,他馬上可以成為文藝小圈子裡的大人物。他只要不寫作品,或是儘量少寫,尤豈不要讓人聽到他的作品,而只吸收一些古耶和古耶一流的人的思想。他們都信守著一句有名的箴言,當然是略微修正了一下:

  「我的杯子並不大;……可是我……在別人的杯子裡喝。」

  一個堅強的性格,它的光芒特別能吸引青年,因為青年是只斤斤於感覺而不喜歡行動的。克利斯朵夫周圍就不少這等人:普通都是些有閑的青年,沒有意志,沒有目的,沒有生存的意義,怕工作,怕孤獨,永遠埋在安樂椅裡,出了咖啡館,就得上戲院,想盡方法不要回家,免得面對面看到自己。他們跑來,坐定了,幾個鐘點的瞎扯,盡說些無聊的話,結果把自己攪得胃脹,噁心,又象飽悶,又象饑餓,對那些談話覺得討厭極了,同時又需要繼續下去。他們包圍著克利斯朵夫,有如歌德身邊的哈叭狗,也有如"等待機會的幼蟲",想抓住一顆靈魂,使自己不至於跟生命完全脫節。

  換了一個愛虛榮的糊塗蛋,受到這些寄生蟲式的小嘍羅捧場也許會很喜歡。可是克利斯朵夫不願意做人家的偶像。並且這些崇拜的的人自作聰明,把他的行為看做含有古怪的用意,什麼勒南派,尼采派,神秘派,兩性派等等,使克利斯朵夫聽了大為氣憤。他把他們一起攆走了。他的性格不是做被動的角色的。他一切都以行動為目標:為了瞭解而觀察,為了行動而瞭解。他擺脫了成見,什麼都想知道,在音樂方面研究別的國家別的時代的一切思想的形式和表情的方法。只要他認為是真實的,他都拿下來。他所研究的法國藝術家都是心思靈巧的發明新形式的人,殫精竭慮,繼續不斷的做著發明工作,卻把自己的發明丟在半路上。克利斯朵夫的作風可大不相同:他的努力並不在於創造新的音樂語言,而在於把音樂語言說得更有力量。他不求新奇,只求自己堅強。這種富於熱情的剛毅的精神,和法國人細膩而講中庸之道的天才恰好相反。他瞧不起為風格而求風格。法國最優秀的藝術家,在他眼裡不過是高等的巧匠。在巴黎最完美的詩人中間,有一個曾經立過一張"當代法國詩壇的工作表,詳列各人的貨物,出起或薪餉";上面寫的有"水晶燭臺,東方綢帛,金質紀念章,古銅紀念章,有錢的寡婦用的花邊,上色的塑像,印花的琺瑯……",同時指出哪一件是哪一個同業的出品。他替自己的寫照是"蹲在廣大的文藝工場的一隅,綴補著古代的地毯,或擦著久無用處的古槍"。——把藝術家看作只求技術完滿的良工巧匠的觀念,不能說不美,但不能使克利斯朵夫滿足。他一方面承認他職業的尊嚴,但對於這種尊嚴所掩飾的貧弱的生活非常瞧不起。他不能想像一個人能為寫作而寫作。他不能徒托空言而要言之有物。

  「我說的是事實,你說的是空話……」

  克利斯朵夫有個時期只管把新天地中的一切儘量吸收,然後精神突然活躍起來,覺得需要創作了。他和巴黎的格格不入,對他的個性有種刺激的作用,使他的力量加增了好幾倍。在胸中氾濫的熱情非表現出來不可,各式各種的熱情都同樣迫切的要求發洩。他得鍛煉一些作品,把充塞心頭的愛與恨一起灌注在內;還有意志,還有捨棄,一切在他內心相擊相撞而具有同等生存權利的妖魔,都得給它們一條出路。他寫好一件作品把某一股熱情蘇解,——(有時他竟沒有耐性完成作品),——又立刻被另外一股相反的熱情卷了去。但這矛盾不過是表面的:雖然他時時刻刻在變化,精神是始終如一。他所有的作品都是走向同一個目標的不同的路。他的靈魂好比一座山:他取著所有的山道爬上去;有的是濃蔭掩蔽,迂回曲折的;有的是烈日當空,陡峭險峻的;結果都走向那高踞山巔的神明。愛,憎,意志,捨棄,人類一切的力興奮到了極點之後,就和"永恆"接近了,交融了。所謂"永恆"是每個人心中都有的:不論是教徒,是無神論者,是無處不見生命的人,是處處否定生命的人,是懷疑一切,懷疑生亦懷疑死的人,——或者同時具有這些矛盾象克利斯朵夫一般的人。所有的矛盾都在永恆的"力"中間融和了。克利斯朵夫所認為重要的,是在自己心中和別人心中喚醒這個力,是抱薪投火,燃起"永恆"的烈焰。在這妖豔的巴黎的黑夜中,一朵巨大的火花已經在他心頭吐放。他自以為超出了一切的信仰,不知他整個兒就是一個信仰的火把。

  然而這是最容易受法國人嘲笑的資料。一個風雅的社會最難寬恕的莫過於信仰;因為它自己已經喪失信仰。大半的人對青年的夢想暗中抱著敵視或訕笑的心思,其實大部分是懊喪的表現,因為他們也有過這種雄心而沒有能實現。凡是否認自己的靈魂,凡是心中孕育過一件作品而沒有能完成的人,總是想:

  「既然我不能實現我的理想,為什麼他們就能夠呢?不行,我不願意他們成功。」

  象埃達·迦勃勒①一流的,世界上不知有多少!他們暗中抱著何等的惡意,想消滅新興的自由的力量;用的是何等巧妙的手段,或是不理不睬,或是冷嘲熱諷,或是使人疲勞,或是使人灰心,——或是在適當的時間來一套勾引誘惑的玩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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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易蔔生戲劇《埃達·迦勃勒》中的主角,懷有高遠的理想而終流於庸俗淺薄。

  這種角色是不分國界的。克利斯朵夫因為在德國碰到過,所以早已認識了。對付這一類的人,他是準備有素的。防禦的方法很簡單,就是先下手為強;只要他們來親近他,他就宣戰,把這些危險的朋友逼成仇敵。這種坦白的手段,為保衛他的人格固然很見效,但對於他藝術家的前程決不能有什麼幫助。克利斯朵夫又拿出他在德國時候的那套老辦法。他簡直不由自主的要這麼做。只有一點跟從前不同:他的心情已經變得滿不在乎,非常輕鬆。

  只要有人肯聽他說話,他就肆無忌憚的發表他對法國藝術界的激烈的批評,因之得罪了許多人。他根本不想留個退步,象一般有心人那樣去籠絡一批徒黨做自己的依傍。他可以毫不費力的得到別的藝術家的欽佩,只消他也欽佩他們。有些竟可以先來欽佩他,唯一的條件是大家有來有往。他們把恭維這回事看做放債一樣,到了必要的時候可以向他們的債務人,受過他們恭維的人,要求償還。那是很安全的投資。——但放給克利斯朵夫的款子可變了倒賬。他非但分文不還,還沒皮沒臉的把恭維過他作品的人的作品認為平庸譾陋。這樣,他們嘴裡不說,心裡卻懷著怨恨,決意一有機會便如法炮製,回敬他一下。

  在克利斯朵夫做的許多冒失事中間,有一樁是跟呂西安·雷維—葛作戰。他到處遇到他,而對於這個性情柔和的,有禮的,表面上完全與人無損,反顯得比他更善良,至少比他更有分寸的傢伙,克利斯朵夫沒法藏其他過於誇張的反感。他逗呂西安討論,不管題目如何平淡,克利斯朵夫老是會把談鋒突然之間變得尖銳起來,使旁聽的人大吃一驚。似乎克利斯朵夫想出種種藉口要跟呂西安拚個你死我活;但他始終傷不到他的敵人。呂西安機靈之極,即使在必敗無疑的時候,也會扮一個占上風的角色;他對付得那麼客氣,格外顯出克利斯朵夫的有失體統。克利斯朵夫的法語說得很壞,夾著俗話,甚至還有相當粗野的字眼,象所有的外國人一樣早就學會而用得不恰當的,自然攻不破呂西安的戰術了。他只是憤怒非凡的跟這個冷嘲熱諷的軟綿綿的性格對抗。大家都派他理屈:因為他們並看不出克利斯朵夫所隱隱約約感覺到的情形:就是說呂西安那種和善的面目是虛偽的,因為遇到了一股壓不倒的力量而想無聲無息的使它窒息。呂西安並不急,跟克利斯朵夫一樣等著機會:不過他是等機會破壞,克利斯朵夫是等機會建設。他毫不費力的使高恩和古耶對克利斯朵夫疏遠了,好似前此使克利斯朵夫慢慢的跟史丹芬家疏遠一樣。他使他完全孤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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