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約翰·克利斯朵夫 | 上頁 下頁
一五〇


  羅孫看到克利斯朵夫的詫異不由得笑開了。他並不以為這個德國人把他黨裡的人批評得過於苛刻。他自己和他們單獨相處時也毫不客氣。他們的胡鬧與狡猾,他比誰都明白;但他照舊支持他們,因為要他們支持自己。他私下固然會用著輕蔑的辭句談論民眾,一登講壇卻立刻變了一個人。他提高了嗓子,逼尖著聲音,帶點兒鼻音,每個字都咬得清楚有力,很莊嚴的,一忽兒用顫音,一忽兒哶哶的象羊叫,做著大開大闔,有點抖動的手勢,象翅膀一樣:活脫是個第一流的戲子。

  克利斯朵夫想弄個明白,羅孫對他的社會主義究竟相信到什麼程度,顯而易見,骨子裡他是完全不信,他懷疑主義的氣息太重了。但他有一部分的思想是相信的;雖然他明知不過是一部分——(並且還不是頂重要的一部分),——他可把自己的生活與行為都根據了這一點來安排,因為這樣對他更方便,這信仰不但跟他的實際利益有關,並且牽涉到他生存的興趣,生存與行動的意義。他的相信社會主義是把它當作一種國教的。——大多數的人都是過的這種生活。他們的生命不是放在宗教信仰上,就是放在道德信仰上,或是社會信仰上,或是純粹實際的信仰上,——(信仰他們的行業,工作,在人生中扮演的角色),——其實他們都不相信。可是他們不願意知道自己不相信:為了生活,他們需要有這種表面上的信仰,需要有這種每個人都是教士的公認的宗教。

  羅孫還不是頂要不得的一個。黨裡頭拿社會主義或急進主義作工具的人不知有多少!——簡直說不上是為了野心,因為他們的野心也是目光太短,只限於立刻撈錢和重行當選。那些人仿佛真相信有個新社會似的。也許他們從前是相信的;但事實上他們只扒在垂死的社會身上,靠它來養活自己。短視的機會主義替享樂的虛無主義當差。未來的社會福利,為了眼前的自私而被犧牲了。因為要博取選民的歡心,人們把軍隊肢解了,還恨不得把國家都瓜分了。他們所缺少的決不是聰明:大家很知道應該怎麼做,可是因為太費力而不去做。人人都想以事半功倍的方式安排自己的生活。上上下下的道德信條都是一樣:花最少限度的氣力博取最大限度的快樂。這種不道德的道德,便是政治混亂的社會中唯一的綱領。政府的領袖們做出無政府的榜樣,政策是亂七八糟的,同時追求著十幾隻兔子,結果是一隻一隻的放棄了:外交部在主戰,陸軍部在高唱和起,還為了肅軍而破壞軍隊,海軍部長挑撥兵工廠工人,軍事教官宣傳非戰論,此外是一般業餘性質的軍官,業餘性質的推事,業餘性質的革命黨員,業餘性質的愛國分子。政治風紀是普遍的解體了。人人希望國家給他們職位,養老金,勳位;國家也的確不忘記敷衍它的顧客,把大家眼紅的榮譽和差事贈送當權的人的兒子們,侄子們,侄孫們,奴僕們。議員投票表決增加自己的俸給。國庫,職位,頭銜,國家所有的資源都被揮霍濫用了。——上面既然有了這種榜樣,下面就象淒厲的回聲一般發生許多怠工的現象:小學教員教人反叛國家,郵局職員焚燒電信,工人把砂土和金剛砂放在機器的齒輪裡,造船所工人搗毀造船所,焚燒船舶,工人大規模的破壞自己工作的成績,——不是損害有錢的人,而根本是損害社會的財富。

  最後,一般優秀的知識階級認為一個民族這樣的自殺于法於理均無不合,因為人類愛怎樣追求幸福就可怎樣追求,那是他神聖的權利。一種病態的人道主義把善與惡的區別給取消了,認為罪犯是"不負責任的,並且是神聖的",應該加以憐憫;它對罪惡完全表示妥協,把社會交給它擺佈。

  克利斯朵夫心裡想:

  「法國是被自由灌醉了。它發了一陣酒瘋之後,不省人事的昏了過去。將來醒過來的時候,恐怕它已經給關在牢裡了。」

  對於這種籠絡群眾的政治,克利斯朵夫最氣惱的是,那些最可惡的強暴的手段,竟是一般胸無定見的人很冷靜的幹出來的。他們那種遊移不定的性格,和他們所做的或允許人家做的粗暴的行為,實在太不相稱了。他們身上似乎有兩種矛盾的原素:一方面是惶惑無主的性格,對什麼都不信;一方面是喜歡推敲的理智,什麼話都不願意聽而把人生攪得天翻地覆。克利斯朵夫不懂那些心平氣和的布爾喬亞,那些舊教徒,那些軍官,怎麼受盡了政客的欺侮而不把他們摔出窗外。既然克利斯朵夫什麼都不能藏在肚裡,羅孫便很容易猜到他的思想。他笑著說:

  「當然,要是碰到了你跟我,他們的確是要被摔出去的。可是跟他們,決沒有這個危險。那都是些可憐蟲,沒有勇氣下什麼決心,唯一的本領只有回罵幾句。那些智力衰退的貴族,在俱樂部裡混得糊裡糊塗了,只會向美國人或猶太人賣俏,並且為了表示時髦,對於人家在小說和戲劇中給他們扮的那種可恥的角色,覺得挺有意思,還要把侮辱他們的人請去做上賓。至於容易生氣的布爾喬亞,他們什麼書都不讀,什麼都不懂,不願意懂,只會起白地把一切批評得一文不值,話說得很尖刻,實際上一點兒效果都沒有,——他們只有一宗熱情:就是躺在錢袋上睡覺,痛恨擾亂他們好夢的人,甚至也痛恨那些作工的人;因為呼呼睡熟的時候有人動作,當然是打攪他們的!……如果你認得了這一般人,你就會覺得我們是值得同情的了……」

  然而克利斯朵夫對這些人那些人同樣的不勝厭惡;他不承認因為被虐待的人卑鄙,所以虐待人家的人的卑鄙就可以得到原諒。他在史丹芬家時常遇到那種有錢的,無精打采的,正如羅孫所形容的布爾喬亞:

  ……愁容慘淡的靈魂,

  沒有譭謗,也沒有讚揚……

  羅孫和他的朋友們不但十拿九穩的知道自己能支配這些人,並且十拿九穩的覺得自己盡有權利對他們為所欲為:這理由克利斯朵夫是太明白了。羅孫他們並不缺少統治的工具。成千成萬沒有意志的公務員,閉著眼睛由著他們指揮。諂媚逢迎的風氣;徒有其名的共和國;社會黨的報紙看到別國的君主來訪問就大為得意;奴才的精神,一見頭銜、金線、勳章,就五體投地:要籠絡他們,只消丟一根骨頭給他們咬咬,或是給他們幾個勳章掛掛就得了。要是有個王肯答應把法國人全部封為貴族,法國所有的公民都會變成保王黨的。

  政客們的機會很好。一七八九年以來的三個政體:第一個被消滅了;第二個被廢黜了,或被認為可疑;第三個志得意滿的睡熟了。至於此刻方在興起的第四個政府,帶著又①②嫉妒又威脅的神氣,也不難加以利用。衰微的共和政府對付它,就跟衰微的羅馬帝國對付它無力驅逐的野蠻部落一樣,用著招撫改編的方法,而不久他們也變了現政府最好的看家狗。自稱為社會主義者的布爾喬亞閣員,很狡猾的把工人階級中最優秀的分子勾引過來,加以併吞,把無產階級黨派弄成群龍無首,沒有領袖的局面,自己則吸取平民的新血液,再把布爾喬亞的意識灌輸給平民算做回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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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一七八九年以後的三個政體,指第一共和(即大革命以後的,1792—1804年),第二共和(即路易—菲力氣下臺以後,1848—1852年),及第三共和(普法戰爭以後,1870年9月起直至二次大戰被德國侵入為止)。
  ②此所謂第四個政權,暗指工人及平民階級的抬頭。


  在布爾喬亞併吞平民的許多方式中,最妙的一種是那些平民大學。那是"無所不通"的知識雜貨鋪。據課程綱要所載,平民大學所教的"包括各部門的知識,物理方面的,生物方面的,社會學方面的:天文學,宇宙學,人類學,人種學,生理學,心理學,精神分析學,地理學,語言學,美學,論理學,……"花樣之多,便是畢克·特·拉·彌朗台爾那樣的頭腦也裝不下。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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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意大利的畢克·特·拉·彌朗台爾(1463—1494)為歷史上有名的百科全書式的大博學家。

  當然,平民大學初辦的時候的確有一種真誠的理想,有個偉大的願望,想把真、美、善普及大眾;現在某些平民大學也還存著這個理想。工人們作了一天工之後,跑來擠在悶塞的講堂裡,表示他們求知的渴望勝過了疲勞:這是何等動人的景象。但人們又怎樣的利用他們!除了少數聰明而有人性的真正的使徒,用意極好而不善於應付的善良的心以外,多多少少全是一般愚妄的,饒舌的,玩手段的傢伙,沒有讀者的作家,沒有聽眾的演說家,教授,牧師,鋼琴家,批評家,拿自己的出品把民眾淹沒了。各人都在推銷自己的貨物。最能叫座的自然是那些賣膏藥的,那些玄學大師,搬出許許多多老生常談,末了再歸結到一個社會的天堂。

  極端貴族的唯美主義,例如頹廢派的版畫,詩歌,音樂,也在平民大學裡找到了出路。大家希望平民對思想界發生一些返老還童的作用,促成民族的新生。可是人們一開頭先把布爾喬亞所有雕琢纖巧的玩藝兒,象疫苗似的種在平民的血裡!而平民也不勝貪饞的吸收進去,並非為了喜歡,而是因為那些都是布爾喬亞的東西。克利斯朵夫有一次跟著羅孫太太到一所平民大學去,在迦勃裡哀·福萊的美妙的歌和貝多芬晚期的一闋四重奏之間,聽她對著平民彈奏德彪西。他自己對貝多芬晚年的作品還是經過了許多年,趣味與思想起了許多變化方始瞭解的;這時他不禁懷著憐憫的心問一個鄰座的人:「你懂得這個嗎?」

  那位鄰人立刻把脖子一挺,象一隻發怒的公雞似的,回答說:「當然!幹嗎我就不能象你一樣的瞭解?」

  為了證明他的瞭解,他更用著挑戰的神氣望著克利斯朵夫,哼著一段賦格曲。

  克利斯朵夫吃了一驚,趕緊溜了,心裡想這些畜牲竟把民族的生機都毒害了;哪裡還有什麼平民!

  「你才是平民!"一個工人對一個想創辦平民戲院的熱心人說。"我嗎,我可是跟你一樣的布爾喬亞!」

  一個幽美的黃昏,軟綿綿的天空罩在黑洞洞的都城上面,象一張強烈的色彩已經黯淡的東方地毯。克利斯朵夫沿著河濱大道從聖母院望安伐裡特宮走去。夜色蒼茫中,大寺上面的兩座鐘樓仿佛摩西在戰爭中高舉的手臂。小聖堂頂上的金箭,帶著神聖的荊棘,高聳在萬家屋舍之上。對岸,盧佛宮①的窗子在夕照中閃出最後的微光,還顯得有點兒生氣。安伐裡特廣場的盡頭,在威嚴的壕溝與圍牆後面,在氣概非凡的空地上,陰沉的金色穹窿高懸在那裡,仿佛一闋交響曲,紀念那些年代久遠的勝利。高崗上的凱旋門,象英雄進行曲似的,替帝國軍團的行列開路。

  克利斯朵夫忽然覺得這些很象一個已經死了的巨人,在平原上伸展著巨大的四肢。他心驚肉跳,停了下來,悵然望著這些奇大無比的化石,想起那個已經絕跡的,地球上曾經聽見過它腳聲的傳奇式的種族,——安伐裡特的穹窿好比它的冠冕,盧佛的宮殿好比它的腰帶,大寺頂上無數的手臂似乎想抓握青天,拿破崙凱旋門的兩隻威武的腳踏著世界,而如今只有一些侏儒在它的腳跟底下熙熙攘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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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哥特式建築的教堂,正面鐘樓上往往有下粗上細的極長的八角形柱作結頂,末梢則為箭形。而八角形的長柱四周飾有樹葉與枝條等作為裝飾,此處稱神聖的荊棘,乃言此種樹葉枝條之裝飾象徵基督荊冠上之荊棘。小聖堂在今巴黎法院側,建於十三世紀,與巴黎聖母院相距不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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