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約翰·克利斯朵夫 | 上頁 下頁
一四八


  讀到這裡,他想起高蘭德的裝腔作勢,笑了出來,便心情輕快的睡了。接著他又自以為跟巴黎腐敗的風氣已經同流合污到相當程度,才會讀著《聖經》覺得好笑。但他在床上反復背著這偉大的惡作劇的審判者的判決,想像這種事要是臨到高蘭德頭上的情景,不禁象孩子般哈哈大笑了一會,睡熟了。他已經不再想到他新的鬱悶。多一樁也罷,少一樁也罷……他已經習慣了。

  他照常到高蘭德家上課,只避免跟她作親密的談話。她徒然表示難過,生氣,玩種種花樣:他始終固執著;兩人都不高興了;終於她自動想出理由來減少課程;他也找出藉口來回避史丹芬家裡的晚會。

  他已經嘗夠巴黎社會的味道,再也受不了那種空虛,閒蕩,萎靡,神經衰弱,以及無理由、無目標、徒然磨蝕自己的、苛酷的批評。他不懂,一個民族怎麼能在這種為藝術而藝術、為享樂而享樂的,死氣沉沉的空氣中過活。可是這民族的確活在那裡,從前有過偉大的日子,此刻在世界上還相當威風;從遠處看,它還能引起人家的幻象。它從哪兒找到它生存的意義的呢?除了尋歡作樂,它又一無信仰……

  克利斯朵夫正想著這些念頭的時候,在路上突然撞見一群叫叫嚷嚷的青年男女,拉著一輛車,裡面坐著一個老教士向兩旁祝福。走了一程,他又看到一些兵拿著刀斧捶打一所教堂的大門,門內是一批掛有國家勳章的先生揮舞著桌椅迎接他們。這時他才覺得法國究竟還有所信仰,——雖然他不知道是什麼信仰。人家告訴他說,政府與教會共同生活了一百年之後,現在要分離了,可是因為宗教不甘心脫離,政府便憑著它的權利與武力把宗教攆出門外。克利斯朵夫覺得這種辦法未免有傷和氣;但是巴黎藝術家的那種混亂的作風使他膩煩透了,所以遇到幾個人為了什麼公案——即使是極無聊的——而打得頭破血流也覺得痛快。

  他不久又發見這種人在法國為數不少。政見不同的報紙互相廝殺得象荷馬史詩中的英雄一般,天天發表鼓吹內戰的文字。固然這不過是叫喊一陣,難得有人真會動手。但也並非沒有天真的人把別人所寫的原則付諸實行。於是就有奇奇怪怪的景象可以看到:什麼某幾個州府自稱為脫離法國啦,幾個聯隊鬧兵變啦,州長公署被焚啦,徵收員收稅要大隊的憲兵保護啦,鄉下人燒了開水保衛教堂啦,自由思想者以自由的名義去攻擊教堂啦,普渡眾生的教主們爬在樹上煽動葡萄酒省份去攻擊酒精省份啦。東一處,西一處,幾百萬人摩拳擦掌,嚷得滿面通紅,結果真的動武了。共和政府先是巴結民眾,然後又拔出刀來對付他們。民眾卻是把自己的孩子——軍官與士兵——砍破腦袋。這樣,各人都對別人證明自己理由充足,拳頭結實。你在遠處看,從報紙上看的時候,仿佛又回到了幾個世紀以前去了。克利斯朵夫發見這法蘭西——事事懷疑的法蘭西——竟然是一個偏激若狂的民族。但他不知道究竟在哪方面偏激。為了擁護宗教呢還是反對宗教?為了擁護理性呢還是反對理性?為了擁護國家呢還是反對國家?——簡直各方面都是。他們是為了喜歡偏激而顯得偏激的。

  一天晚上,他偶然和一個有時在史丹芬家碰到的社會黨議員交談。雖然不是初次談話,他可絕對想不到這位先生的身分,因為他們一向只談音樂。這一回他才不勝詫異的發覺這位交際家竟是一個激烈政黨的領袖。

  亞希·羅孫是個美男子,留著金黃的鬍子,說話帶著喉音,皮色很嫩,態度很誠懇,外表相當風雅,骨子裡可是粗俗的,有時會不知不覺的流露出村野的舉止:——譬如當眾修指甲,跟人說話的時候象平民一樣喜歡扯著別人的衣角,搖著別人的胳膊;——他能吃能喝,愛笑愛玩,胃口和興致完全表示他是民間出身,只想掌握權勢;人很靈活,能隨著環境與對手隨時改變態度,說話雖多,可是經過思索的;他懂得聽人家的話,把聽來的當場吸收;既有同情心,資質又聰明,對什麼都感興趣,——由於天性,由於社會的薰陶,也由於虛榮心;在某種限度以內他為人規矩誠實,就是說為他的利益用不著不誠實,或是不誠實有危險的時候,他是誠實的。

  他有個相當好看的妻子,高大,勻稱,非常壯健,身腰很美,豔麗的裝束似乎太窄了些,把她肥胖的身體表露得過於明顯;臉龐四周圍著烏黑的鬈髮;又黑又濃的大眼睛;下巴微微往上抄起;胖胖的臉蛋很動人,可惜被睒個不停的近視眼和闊大的嘴巴破壞了。她走路的姿態不大自然,顛顛聳聳,象某幾種鳥;說話很做作,但非常殷勤,親熱。她出身是個有錢的經商人家;思想自由,是那種所謂賢淑的女子:凡是上流社會的數不清的責任,她都象奉教一般的信守,另外還履行她自己找來的,藝術的與社會的義務:家裡有個沙龍,在平民大學①裡宣揚藝術,參加慈善團體或研究兒童心理的機構,——可並不怎麼熱心,也沒有濃厚的興趣,——只是由於天生的慈悲心,由於充時髦,由於知識婦女的那種天真的學究氣,仿佛永遠背著一項功課,非記得爛熟就有失尊嚴似的。她需要幹點兒事,卻不需要對所幹的事發生興趣。這種緊張忙碌的活動,有如那些婦女手裡老拿著毛線活兒,一刻不停的搬動著針,似乎救世大業就在這一件毫無用處的工作上。並且她也象編織毛線的女人一樣,有那種良家婦女的小小的虛榮心,喜歡拿自己的榜樣去教訓別的女子。

  --------
  ①平民大學于一八九八年創於巴黎,爾後遍及全國:由各界名流教授夜課。該時因德萊弗斯事件發生,一部分知識分子創此機構,意欲借思想的交流而與其民及工人階級接近。此項運動至一九○四年以後漸趨衰落,不久即告終止。

  那位當議員的丈夫心裡瞧她不起,可是對她很親熱。他是為了自己的享樂與安寧而挑上她的;在這一點上說,他的確挑得很好。她長得很美,他為之挺得意:這就夠了,他再沒別的要求;她對他也沒別的要求。他愛她,同時也欺騙她。她只要他愛著她就算了,也許對於他的私情還覺得相當快慰。因為她生性安靜,淫蕩,完全是後宮中的婦女性格。

  他們有兩個美麗的孩子,一個五歲,一個四歲,她以賢妻良母的身分照顧他們,那種專心致志所表示的親切與冷靜,恰好跟她注意丈夫的政治與活動,注意最新的時裝與藝術表現一樣。在這個環境裡,她把前進的理論,頹廢的藝術,社交界的忙亂,和布爾喬亞的感情,一古腦兒放在一起,成為最古怪的炒什錦。

  他們請克利斯朵夫上他們家去。羅孫太太是個優秀的音樂家,彈得一手好鋼琴:手指輕巧而扎實,小小的頭對準著鍵盤,兩隻手在上面跳來跳去,活象母雞啄食的神氣。她很有天分,比一般法國女子也更有音樂修養,但對於音樂的深刻的意義是象笨蛋一樣完全不關心的。那只是她聽著的,或是背得一點不錯的一組音符,一些節奏,一些微妙的調子罷了;她決不探求其中的心靈,因為她本身就不需要這個。這位可愛的,聰明的,其實的,很願意幫助人的太太,對克利斯朵夫象對別人一樣很殷勤。可是克利斯朵夫並不感激,對她也沒多大好感,根本不把她放在眼裡。也許他還不知不覺的責備她,不該明知丈夫胡鬧而甘心情願的和那些情婦平分秋色。在所有的缺點中,俯首帖耳的聽任擺佈是克利斯朵夫最不能原諒的。

  他和亞希·羅孫比較親密。羅孫之愛音樂,正如愛別的藝術一樣,方式雖然鄙俗,但很真誠。他愛好一闋交響曲的時候,仿佛恨不得和它睡在一起。他只有一些很淺薄的修養,但運用得很高明;在這一點上,他的妻子對他不無幫助。他對克利斯朵夫發生興趣,是因為看到克利斯朵夫和他一樣是個剛強的平民。並且他很想仔細觀察一下這種怪物,——(觀察人這件事,他永遠不會厭倦的),——打聽一下他對於巴黎的印象。克利斯朵夫直率嚴厲的批評,使他覺得好玩。他看事情也取著相當的懷疑態度,所以能承認對方的批評是準確的。他不因為克利斯朵夫是德國人而有所顧慮,反而以超越成見自豪。總而言之,他是極富於人情的——(這是他主要的優點);——凡是合乎人情的,他都表示好感。然而這也不能使他不抱另外一種深切的信念,以為法國人——古老的民族,古老的文明——總是優於德國人,所以他不能不嘲笑這個德國人。

  在亞希·羅孫家裡,克利斯朵夫又看到些別的政客,過去的或未來的閣員。要是這些名人肯屈尊,他倒很高興和他們個別的談談。和流行的見解相反,他覺得跟這批人來往比他熟悉的文藝界更有意思。他們頭腦比較活潑,對於人類的熱情和公眾的利益更關切。他們能言善辯,大半是南方人,非常愛風雅;個別而論,他們差不多和文人一樣風雅。當然,他們欠缺藝術方面的知識,尤其是關於外國藝術的;但他們自命為多少懂一些,而且往往是真的愛好。有些內閣頗象那些辦小雜誌的文會。閣員中有的寫劇本,有的拉提琴,同時是瓦格納迷,有的塗幾筆劃。他們都搜集印象派的畫,看頹廢派的書,有心驚世駭俗,對於跟他們的思想不兩立的,同時是極端貴族派的藝術非常欣賞。這些社會黨或急進社會黨的閣員,代表饑寒階級的使徒,居然對高級的享受自稱為內行,使克利斯朵夫看了大不順眼。當然這是他們的權利,但他覺得這種作風不大光明。

  最奇怪的是,這些人物在私人談話中是懷疑主義者,肉欲主義者,虛無主義者,無政府主義者,而一朝有所行動的時候立刻會變成偏激狂。最風雅的人,才上了台就一變而為東方式的小魔王;他們染上了指揮一切干涉一切的癮:精神上是懷疑派,天生的氣質卻是極端的專制。拿到了強有力的中央集權的機構,——那是當年最偉大的專制君主①一手建立的,——他們就忍不住要加以濫用了。結果是產生了一種共和政體的帝國主義,近年來又接種似的加上一種無神論的舊教主義。

  --------
  ①指路易十四。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