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約翰·克利斯朵夫 | 上頁 下頁
一四七


  然而克利斯朵夫不是一個附庸風雅的法國人。

  高蘭德周圍的年輕人中,有一個她似乎最喜歡,而在克利斯朵夫心目中不消說是最可厭的。

  他是那種暴發戶的兒子,搞些貴族派的文學,自命為第三共和治下的貴族。他叫做呂西安·雷維—葛,兩隻眼睛離得很遠,眼神很尖銳,鼻子是往裡勾的,金黃的須修成尖尖的,象畫家梵·狄克的模樣,頭髮已經未老先衰的禿落,但跟他的尊容很相配,說話很甜,舉止瀟灑,又細又軟的手給人家握在手裡仿佛會化掉的。他永遠裝得彬彬有禮,周到細膩,便是對心裡厭惡而恨不得推下海去的人也是如此。

  克利斯朵夫在第一次跟著高恩去參加的文人宴會上已經見過他,雖然沒交談,但一聽他的聲音已經討厭,當時不懂為什麼,到後來才明白。人與人間有霹靂那樣突如其來的愛,也有霹靂那樣突如其來的恨,——或者說(為了不要使那些害怕一切熱情的柔和的心靈害怕偏見,我們且不用這個他們聽了刺耳的"恨"字),是健康的人的本能,因為感覺到遇見了敵人而自衛的本能。

  在克利斯朵夫面前,他代表那種譏諷與分化溶解的思想,他文文雅雅的,不動聲色的,分解正在死去的上一個社會裡的一切尊嚴偉大的東西:分解家庭,婚姻,宗教,國家;在藝術方面是分解一切雄壯的,純潔的,健全的,大眾化的成分;此外還搖動大家對思想、情操、偉人的信念,對一般人類的信念。這種思想實際只是以分析為樂,以冷酷的解剖來滿足一種獸性的需要,侵蝕思想的需要,那是蛀蟲一般的本能。同時又有一種女孩子的,特別是女作家的癮:因為到了他的手裡,一切都是文學或變成文學。他的豔遇,他的和朋友們的惡癖,對他都是文學材料。他寫了些小說和劇本,很巧妙的敘述他父母的私生活與秘史,還有朋友們的,他自己的;其中有一樁是他跟一個最知己的朋友的太太的秘史:人物的面目寫得極高明,那朋友,那女的,和別的群眾,都被描寫得很準確。他決不能得到一個女人的青睞或聽了她的心腹話而不在書中披露。——照理,這種孟浪的舉動應當使他和"女同志們"不歡。事實可並不如此:她們抗議一下,遮遮面子;骨子裡可並不發窘,還因為給人拿去赤裸裸的展覽而挺高興呢;只要臉上留著一個面具,她們就不覺得羞恥了。在他那方面,這種說短道長的話並不表示他存心報復,也許連播揚醜史的用意都沒有。他不比一般人更壞:以兒子來說不見得是更壞的兒子,以情夫來說不見得是更壞的情夫。在有些篇幅裡,他無恥的揭露他父親,母親,和他自己的情婦的隱私;同時又有好些段落,他用著富有詩意的溫情談到他們。實際上他是極有家族觀念的,但象他那等人不需要尊重所愛的人;反之,他們倒更喜歡自己能夠輕視的人;因為他們覺得這樣的對象才跟自己更接近,更近人情。他們對於英勇的精神比誰都不瞭解,高潔二字尤其無從領會。他們幾乎要把這些德性認作謊言,或者是婆婆媽媽的表現。然而他們又深信自己比誰都更瞭解藝術上的英雄,並且拿出倚老賣老的親狎的態度批判他們。

  他和一般有錢的,遊手好閒的,布爾喬亞的墮落的少女最投機。他是她們的一個伴侶,等於一個腐化的女僕,比她們更放肆更機靈,有許多事能夠教她們豔羨。她們對他毫無顧忌,盡可把這個任所欲為的,裸體的,不男不女的人仔細研究。

  克利斯朵夫不明白一個象高蘭德那樣的少女,似乎性情高潔,不願意受生活磨蝕的人,怎麼會樂此不起的跟這種人廝混……克利斯朵夫不懂心理學。呂西安·雷維—葛可深通此道。克利斯朵夫是高蘭德的心腹;高蘭德卻是呂西安·雷維—葛的心腹。這一點就表示他比克利斯朵夫高明。一個女人最得意的是能相信自己在對付一個比她更弱的男子。那時不但她的弱點,便是她的優點——她的母性的本能,也得到了滿足。呂西安·雷維—葛看准了這一點:因為使婦人動心的最可靠的方法之一,就是去撥弄這根神秘的弦。再加高蘭德覺得自己相當懦弱,有些不甚體面但又不願革除的本能,所以一聽這位朋友的自白(那是他很有心計的安排好的),她就相信別人原來跟她一樣的沒出息,對於人類的根性不應當過事誅求,因之她覺得很快慰了。這種快慰有兩方面:第一,她不必再把自己認為挺有趣的幾種傾向加以抑制;第二,她發覺這樣的處置很得當,一個人最聰明的辦法是別跟自己彆扭,應當對於沒法克制的傾向採取寬容的態度。實行這種明哲的辦法才不會使人感到一點兒痛苦。

  在社會上,表面極端精煉的文明和隱藏在骨子裡的獸性之間,永遠有個對比,使那些能夠冷眼觀察人生的人覺得有股強烈的味道。一切的交際場中,熙熙攘攘的決不能說是化石與幽靈,它象地層一般,有兩層的談話交錯著:一層是大家聽到的,是理智與理智的談話;另外一層是極少人能夠感到的,是本能與本能,獸性與獸性的談話。大家在精神上交換著一些俗套濫調,肉體卻在那裡說:欲望,怨恨,或者是好奇,煩悶,厭惡。野獸儘管經過了數千年文明的馴化,儘管變得象關在籠裡的獅子一般癡呆,心裡可念念不忘的老想著它茹毛飲血的生活。

  然而克利斯朵夫的頭腦還沒冷靜到這個程度:那是要年齡大了,熱情消失以後才能辦到的。他把替高蘭德當顧問的角色看得很認真。她求他援助;他卻眼看她嘻嘻哈哈的去冒險。所以克利斯朵夫再也不遮掩他對呂西安·雷維—葛的反感了。呂西安·雷維—葛對他先還保持一種有禮的,含譏帶諷的態度。他也感覺到克利斯朵夫是敵人,但認為是不足懼的:他只是不動聲色的把他變成可笑。其實,只要克利斯朵夫能對他表示欽佩,他就可以表示友好;但他就得不到這種欽佩,他自己也知道,因為克利斯朵夫沒有作假的本領。於是,呂西安·雷維—葛從完全抽象的思想的對立,不知不覺的轉變為實際的,不露形跡的暗鬥,而暗鬥的目的物便是高蘭德。

  她對兩位朋友完全一視同仁。她既賞識克利斯朵夫的道德和才具,也賞識呂西安·雷維—葛的極有風趣的不道德和聰明;而且心裡還覺得呂西安使她更愉快。克利斯朵夫老實不客氣的教訓她;她用著可憐巴巴的神氣聽著他,使他軟化。她天性還算好的,但因為懦弱,甚至也因為好心而不夠坦白。她一半是在做戲,假裝和克利斯朵夫一樣思想。她很知道象他這種朋友的價值,但她不肯為了友誼作任何犧牲;不但為了友誼,而且為了無論什麼人什麼事,她都不願意有所犧牲;她只挑最方便最愉快的路走。所以她把和呂西安始終來往不斷的事瞞著克利斯朵夫。她象上流社會的女子一樣憑了從小就學會的本領,若無其事的扯謊;憑了這扯謊的本領,她們才能保持所有的男朋友,使他們個個滿意。她替自己辯護說是為了免得克利斯朵夫傷心而不得不如此;其實是因為她明知克利斯朵夫有理而不敢使他知道,也因為她照舊想做她喜歡的事而不要跟克利斯朵夫鬧翻。有時克利斯朵夫疑心她搗鬼,便粗聲大片的鬧起來。她可繼續裝做痛悔的,誠懇的,傷心的神氣,對他做著媚眼,——女人最後的法寶。——她想到可能喪失克利斯朵夫的友誼,的確非常難過,所以竭力裝出嬌媚的和正經的態度,居然把他軟化了一些時候。但那是早晚要爆發的。在克利斯朵夫的氣惱裡頭,不知不覺已經有些嫉妒的成分。高蘭德甘言蜜語的籠絡也已經有了一點兒,很少的一點兒,愛的成分。然而他們決裂的時候,來勢倒反因之更猛烈。

  有一天克利斯朵夫把高蘭德的謊話當場揭穿了,老老實實提出條件來:要她在他跟呂西安之間挑選一個。她先是設法回避這問題,結果卻聲言她自有權利保留一切她心愛的朋友。不錯,她說得對;克利斯朵夫也覺得自己可笑;但他知道他的苟求並非為了自私,而是為了真心愛護高蘭德,非把她救出來不可,——即使因之而違拗她的意志也是應該的。所以他很笨拙的堅持著。看到她不回答了,他就說:

  「高蘭德,你是不是要我們從此絕交?」

  「不是的,"她回答。"那我要非常痛苦的。」

  「可是你為我們的友誼連一點兒極小的犧牲都不肯作。」

  「犧牲!多荒唐的字眼!"她說。"幹麼老是要為了一件東西而犧牲別一件東西?這是基督教的胡鬧思想。你骨子裡是個老教士,你自己不覺得就是了。」

  「很可能,"他說。"在我,總得挑定一個。善跟惡之間,絕對沒有中間地位。」

  「是的,我知道;就為這一點我才喜歡你。我告訴你,我的確很喜歡你;可是……」

  「可是你也很喜歡另外一個。」

  她笑了,對他做著最媚人的眼色,用著最柔和的聲音說:「仍舊跟我做朋友罷!」

  他差不多又要讓步的時候,呂西安進來了,高蘭德用同樣甜蜜的媚眼同樣柔和的聲音接待他。克利斯朵夫不聲不響的看著高蘭德做戲。然後他走了,打定主意和她決裂了。他心裡有些難過。老是有所依戀,老是上人家的當,真是太蠢了!

  回到寓所,他心不在焉的整理書籍,隨便打開《聖經》,看到下面的一段:

  「……我主說:因為錫安的女子狂傲,行走挺項,賣弄眼目,俏步徐行,把腳上的銀圈震動得丁當作響,

  所以主必使錫安的女子頭長禿瘡,又使她們赤露下體……"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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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見《舊約·以賽亞書》第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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