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約翰·克利斯朵夫 | 上頁 下頁
一四六


  「誰限制你們,不許你們跟我們一樣的擺脫一切,幹一件你們心愛而又能保障你們獨立的事業,——象保障我們的一樣?」

  「象保障你們的一樣?可憐的克拉夫脫先生!你們所謂獨立的保障也不見得怎麼可靠!……可是那至少是你們喜歡的事業。我們可又配做些甚麼呢?沒有一件事情使我們感到興趣。——是的,我知道,我們現在什麼都參加,假裝關心著一大堆跟我們不相干的事;我們多麼需要能關心一點兒什麼!我跟旁人一樣參加團體,擔任慈善會的工作,到巴黎大學去上課,聽柏格森和於爾·勒曼脫的講演,聽古代音樂會,古典作品朗誦會,還做著筆記,筆記……我自己也不知道記些什麼!……我騙自己,以為這些是我所熱愛的,或者至少是有用的。啊!我明明知道不是這麼回事,我對什麼都不在乎,對什麼都膩煩!……我這樣把每個人的思想老實告訴了你,你可不能瞧不起我。我並不比別的女人更蠢。可是哲學,歷史,科學,究竟跟我有什麼相干?至於藝術,——你瞧——我亂彈一陣,東塗西抹,塗些莫名片妙的水彩畫;——難道這些就能使一個人的生活不空虛了嗎?我們一生只有一個目的:就是嫁人。可是嫁給那些我跟你看得一樣明白的傢伙,你想是有趣的嗎?唉,我把他們看透了。我沒有你們德國多情女子的那種運氣,會自己造些幻象……噢,太可怕了!看看周圍的人,看看已經結婚的女子,看看她們所嫁的男人,想到自己也得跟她們一樣,讓身心變質,跟她們一樣的庸俗!……我敢說,沒有艱苦卓絕的精神決計受不了這種生活種種義務。而那種精神就不是每個女子都能有的……光陰如流矢,日月如穿梭,一眨眼青春就完了;可是我們心中究竟藏著些美的,好的東西,——只是永遠不加利用,讓它們一天天的死滅,結果還得拿去送給我們瞧不起,而將來也要瞧不起我們的蠢貨!……並且沒有一個人瞭解你!人家說我們是一個謎。那些男人覺得我們乏味,古怪,倒也罷了。女人應該是懂得我們的啊!她們是過來人,只要回想一下自己的情形就得了……事實可不是這樣。她們決不給你一點幫助。便是做我們母親的也不瞭解我們,也不真心想認識我們。她們只打算把我們嫁人。除此以外,死也罷,活也罷,都歸你自己去安排!社會把我們完全丟在一邊。」

  「別灰心,"克利斯朵夫說。"每個人的生活經驗都得由自己去體會的。如果你有勇氣,一切都會順利。想法到你的社會以外去找找罷。法國總該有些正派的男人。」

  「有的。我也認識。可是他們多麼可厭!……並且,我還得告訴你:我的社會雖然使我討厭,可是我覺得,此刻我已經跳不出這個社會了。我已經習慣了。我需要相當的享受,相當高級的奢侈和交際,那不能單靠金錢得到,可也少不了金錢。這種生活當然談不到什麼光輝,我知道。可是我很有自知之明,我是弱者……請你別因為我告訴了你許多沒勇氣的話而跟我疏遠。請你用慈悲的心腸聽我說罷。跟你談談,我多麼快慰!我覺得你是強者,是個健全的人:我完全信任你。給我一點兒友誼,你願意嗎?」

  「當然願意,"克利斯朵夫說。"可是我能幫你什麼呢?」

  「只要你聽我說說,給我一些忠告,給我一些勇氣。我常常煩悶得不得了!那時我真不知道怎麼辦。我對自己說:'奮鬥有什麼用?煩惱有什麼用?這個或那個,有什麼相干?不管是誰,不管是什麼!'那真是一種可怕的境界。我不願意掉進去。你幫助我罷!幫助我罷!……」

  她垂頭喪氣,似乎一下子老了十歲;她用著善良的,順從的,哀求的眼睛,望著克利斯朵夫。他答應了她的要求。於是她又興奮起來,笑了,快活了。

  晚上,她照常有說有笑的賣弄風情。

  從這天氣,他們之間親密的談話變成有規律的了。他們單獨在一起,她把心裡的願望告訴他:他很費了點心血去瞭解她,提供意見;她聽著他的勸告,必要時還得聽他埋怨,那副嚴肅與小心的神氣活象一個怪聽話的女孩子:那對她是種消遣,甚至也是一種精神上的依傍;她用感激而風騷的眼神表示謝意。——但她的生活一點沒有改變:只是多添了一樁娛樂罷了。

  她一天的生活是一組連續不斷的變化。早上起身極晚,總在十二點光景,因為她夜裡失眠,要到天亮才睡熟。她成天的不作事,只渺渺茫茫的,反復不已的想著一句詩,一個念頭,一個念頭的片段,談話的回憶,一句音樂,一個她喜歡的臉龐。從傍晚四五點鐘起,她才算完全清醒。在此以前,她總是眼皮厚厚的,面孔虛腫,噘著嘴,不勝困倦的神氣。要是來了一個象她一樣饒舌,一樣愛聽巴黎謠言的知己的女朋友,她便馬上活躍起來。她們絮絮不休的討論著戀愛問題。對於她們,戀愛心理學是和裝束,秘史,誹謗這幾件事同樣談不完的題目。她們也有一群有閑的青年,需要每天在裙邊消磨二三個鐘點:這些男人差不多自己也可以穿上裙子:因為他們的談吐思想簡直跟少女的一模一樣。克利斯朵夫的出現也有一定的時間:那是懺悔師的時間。高蘭德當場會變得嚴肅,深思。真象英國的史學家包特萊所說的那種法國少女,在懺悔室裡"把她鎮靜的預備好的題意儘量發揮,眉目清楚,有條有理,凡是要說的話都安排得層次分明"。——懺悔過後,她再拚命的尋歡作樂。白天快完了,她可越來越年輕了。晚上她到戲院去;在場子裡看到幾張永遠不變的臉便是她永遠不變的樂趣;——因為上戲院去的愉快,並不在於戲劇,而是在於認識的演員,在於已經指摘過多少次而再來指摘一次的他們的老毛病。大家跟那些到包廂裡來訪問的熟人講別的包廂裡的人壞話,或是議論女戲子,說扮傻姑娘的角色"聲帶象變了味的芥子醬",或者說那個高大的女演員衣服穿得「象燈罩一樣"。——再不然是大家去赴晚會;到那兒去的樂趣是炫耀自己,要是自己長得俏的話:——(但要看日子而定;在巴黎,一個人的漂亮是最捉摸不定的);——還有是把對於人物,裝束,體格的缺陷等等的批評修正一番。真正的談話是完全沒有的。——回家總是很晚。大家都不容易睡覺(這是一天之中最清醒的時間),繞著桌子徘徊,拿一本書翻翻,想起一句話或一個姿勢就自個兒笑笑。無聊透了。苦悶極了。又是睡不著覺。而半夜裡,忽然之間來了個絕望的高潮。

  克利斯朵夫只看到高蘭德幾個鐘點,對於她的變化也只見到有限的幾種,然而他已經莫名片妙了。他私忖她究竟什麼時候是真誠的,——是永遠真誠的呢還是從來不真誠的。這一點連高蘭德自己也說不上來。她和大多數欲望無所寄託而無從發揮的少女一樣,完全在黑暗裡。她不知道自己是哪種人,因為不知道自己要些什麼,因為她沒嘗試以前,根本無法知道自己要些什麼。於是她依著她的方式去嘗試,希望有最大限度的自由,冒最小限度的危險,同時摹仿周圍的人物,假借他們的精神。而且她也不急於要選定一種。她對一切都敷衍,預備隨時加以利用。

  但象克利斯朵夫這樣的一個朋友是不容易對付的。他允許人家不喜歡他,允許人家喜歡他所不敬重甚至瞧不起的人,卻不答應人家把他跟那些人一般看待。各有各的口味,是的;但至少得有一種口味。

  克利斯朵夫尤豈不耐煩的,是高蘭德仿佛挺高興的搜羅了一批他最看不上眼的輕薄少年:都是些令人作嘔的時髦人物,大半是有錢的,總之是有閑的,再不然是在什麼部裡掛個空名的人,——都是一丘之貉。他們全是作家——自以為是作家。在第三共和治下,寫作變了一種神經病,尤其是一種滿足虛榮的懶惰,——在所有的工作中,文人的工作最難檢討,所以最容易哄騙人。他們對於自己偉大的勞作只說幾句很謹慎但是很莊嚴的話。似乎他們深知使命重大,起有不勝艱巨之慨。最初,克利斯朵夫因為不知道他們的作品和他們的姓名而覺得很窘。他怯生生的打聽了一下,特別想知道大家尊為劇壇重鎮的那一位寫過些什麼。結果,他很詫異的發見,那偉大的劇作家只寫了一幕戲,——還是一部小說的節略,而那部小說又是用一組短篇創作連綴起來的,而且還不能說是短篇,僅僅是他近十年來在同派的雜誌上發表的一些隨筆。至於別的作家,成績也不見得更可觀:只有幾幕戲,幾個短篇,幾首詩。有幾位是靠了一篇雜誌文章成名的。又有幾位是為了"他們想要寫的"一部書成名的。他們公然表示瞧不起長篇大著。他們所重視的仿佛只在於一句之中的字的配合。可是"思想"二字倒又是他們的口頭禪:不過它的意義好似與其通的不一樣:他們的所謂思想是用在風格的細節方面的。他們之中也有些大思想家大幽默家,在行文的時候把深刻微妙的字眼一律寫成斜體字,使讀者絕對不致誤會。

  他們都有自我崇拜:這是他們唯一的宗教。他們想教旁人跟著他們崇拜,不幸旁人已經都有了崇拜的目標。他們談話,走路,吸煙,讀報,舉首,睒眼,行禮的方式,似乎永遠有群眾看著他們。裝模作樣的做戲原是青年人的天性,尤其在那些毫無價值而一無所事的人。他們花那麼多的精神特別是為了女人:因為他們不但對女人垂涎欲滴,並且還要教女人對他們垂涎欲滴。可是遇到隨便什麼人,他們就得象孔雀開屏一樣:哪怕對一個過路人,對他們的賣弄只莫名片妙的瞪上一眼的,他們還是要賣弄。克利斯朵夫時常遇到這種小孔雀,都是些畫家,演奏家,青年演員,裝著某個名人的模樣:或是梵·狄克,或是倫勃朗,或是范拉士葛,或是貝多芬;或是扮一個角色:大畫家,大音樂家,巧妙的工匠,深刻的思想家,快活的夥伴,多瑙河畔的鄉下人,野蠻人……他們一邊走,一邊眼梢裡東張西望,瞧瞧可有人注意。克利斯朵夫看著他們走來,等到走近了,便特意掉過頭去望著別處。可是他們的失望決不會長久:走了幾步,他們又對著後面的行人搔首弄姿了。——高蘭德沙龍裡的人物可高明得多。他們的做作是在思想方面:拿兩三個人做模型,而模型本身也不是什麼奇人。再不然,他們在舉動態度之間表現某種概念:什麼力啊,歡樂啊,憐憫啊,互助主義啊,社會主義啊,無政府主義啊,信仰啊,自由啊等等;在他們心目中,這些抽象的名詞僅僅是粉墨登場的時候用的面具。他們有本領把最高貴的思想變成舞文弄墨的玩藝兒,把人類最壯烈的熱情減縮到跟時行的領帶的作用一樣。

  他們的天地是愛情,愛情是他們專有的。凡是享樂所牽涉的良心問題,他們無不熟悉;他們各顯神通,想出種種新問題來解決。那永遠是遊手好閒的人的勾當:沒有愛情,他們便"玩弄愛情",特別喜歡解釋愛情。他們的正文非常貧弱,注解卻非常豐富。最不雅馴的思想都加以社會學的美名,一切都扯上社會學的旗幟。一個人滿足惡癖的時候,不管多麼愉快,倘使不能同時相信自己是為未來的時代工作,總嫌美中不足。那是純粹巴黎風的社會主義,色情的社會主義。

  在此專談戀愛問題的小團體中,討論最熱烈的問題之一,是男女在婚姻方面與愛情的權利方面的平等。從前有一般老實的青年,篤厚的,有些可笑的,崇奉新教的,——斯堪的納維亞人或瑞士人,——主張男女道德平等:要求男子在結婚的時候和女子一樣的童貞。巴黎的宗教道德學家可主張另外一種平等,淫亂的平等,說女子結婚的時候應該和男子一樣的沾滿污點,——這是情人權利的平等。巴黎人在幻想上和實際上把姦淫這件事做得太濫了,已經覺得平淡無味:於是文壇上有人發明一種處女賣淫的新玩藝兒,——有規律的,普遍的,端方的,得體的,家族化的,尤其是社會化的賣淫。——最近出版的一部很有才氣的書,便是對這個問題的權威。作者在四百頁的洋洋巨著中,用一種輕佻的學究口吻,依照經驗派的推理方法,研究"處理娛樂的最好的方式"。那真是自由戀愛的最完美的講義:老是提到典雅,體統,高尚,美,真,廉恥,道德,——可以說是求為下賤的少女們的寶典。——當時這部著作簡直是《福音書》,為高蘭德和她周圍的人添了不少樂趣,同時成為她引經據典的材料。那些怪論裡頭也有正確的,觀察中肯的,甚至合乎人情的部分;但信徒們的偏偏總喜歡把好處丟在一邊而只記著最壞的。在這個誘人的花壇中,他們所采的老是最有毒性的花,——例如"肉欲的嗜好一定能刺激你工作的嗜好";——"一個處女肉欲沒有得到滿足就做了母親是最殘忍的事";——"佔有一個童貞的男子,對女人是養成一個賢慧的母性最自然的準備";——"母親對於女兒的責任,是應該用著和保護兒子的自由同樣細膩熨帖的精神,培養她們的自由";——"必有一日,少女們和情夫幽會歸來的態度,會象現在上了課或是參加了女朋友的茶會一樣的自然。」

  高蘭德笑著說這些教訓都是極合理的。

  克利斯朵夫卻痛恨這些論調。他把它們的重要性和害處都誇張了。其實法國人太聰明了,決不會把紙上空談付諸實行的。他們虛張聲勢想學做狄德羅,骨子裡卻是和他一樣,①在日常生活中跟布爾喬亞一樣規矩,也和別人一樣膽小。而且正因為他們在實際行動上那麼膽小,才在思想上把行動推到極端。那是種毫無危險的遊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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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百科全書派的領袖狄德羅,在十八世紀倡導新思想最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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