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約翰·克利斯朵夫 | 上頁 下頁
一四五


  可是克利斯朵夫對這種沙龍裡的友誼決不會存什麼幻想,他們中間也永遠談不到什麼親密,要不是有一天,高蘭德一半突如其來,一半出於勾引男人的本能而向克利斯朵夫推心置腹的話。

  頭天晚上,她父母在家裡招待賓客。她有說有笑,象瘋子一般大大的賣弄了一番風情;但第二天早上克利斯朵夫去上課的時候,她累死了,形容憔悴,臉色蒼白,頭脹得厲害。她無精打采的連話都不願意說,坐在鋼琴前面有氣無力的彈著,逢到快的段落都脫落了,改了幾次也沒彈好,便突然停下來說:

  「我彈不下去了……對不起……等一忽兒好不好?」

  他問她是否不舒服。她回答說不。他心裡想:

  「她不大上勁……她有時就是這樣的……雖然可笑,但也不能怪她。」

  於是他提議改天再來;但她一定要留著他:

  「只要一忽兒……過一下就會好的……我真胡鬧,是不是?」

  他覺得她的態度不大正常,可不願意問,故意把話扯開去:

  「哦,這是因為你昨天晚上鋒頭太足了啊!你太辛苦了。」

  她含譏帶諷的笑了笑:「嗯,對你倒是不能這樣說。」

  他老實不客氣笑開了。她又道:「我想你昨天連一句話都沒說。」

  「對。」

  「可是頗有幾個有意思的人呢。」

  「是的,那些多嘴的傢伙,那些才子!在你們這般沒骨頭的法國人中間,我簡直搞糊塗了;他們什麼都懂,什麼都會解釋,什麼都能原諒,可是什麼也沒感覺到。他們幾個鐘點的談著藝術啊,愛情啊,不教人噁心嗎?」

  「你不喜歡討論愛情,那末對藝術總該有興趣呀。」

  「這些事用不著討論,要你去做。」

  「要是不能做呢?"高蘭德微微撅著嘴。

  克利斯朵夫笑著回答:「那末讓別人去做。藝術不是每個人都能搞的。」

  「愛情也是這樣嗎?」

  「也是這樣。」

  「我的天!那我們還有什麼事可做呢?」

  「管家囉。」

  「謝謝罷!"高蘭德惱了。

  她把手放在琴上再來嘗試,可照舊彈不起來;她便敲著鍵盤呻吟道:

  「沒有辦法!……我簡直一無所用。你說得不錯。女人什麼事都做不了。」

  「能夠這樣說已經不壞了,"克利斯朵夫老老實實的回答。

  她望著他,好似小姑娘挨了罵一樣的垂頭喪氣,接著說:

  「別這麼冷酷啊!」

  「我並不譭謗賢淑的婦女,"克利斯朵夫高高興興的回答。「一個賢淑的女人是塵世的天堂……可是塵世的天堂……」

  「對啦,誰也沒見過塵世的天堂。」

  「我並不悲觀到這種程度。我只說:我,我從來沒見過,可是一定有的。只要有,我就決心去尋訪。但是很不容易。世界上一個賢淑的女子和一個有天才的男人同樣難得。」

  「除了他們以外,其餘的男男女女都無足輕重了嗎?」

  「相反!社會上只看重這一批。」

  「可是你呢?」

  「對於我,這些人是有等於無。」

  「噢,你多冷酷!"高蘭德說。

  「不錯,我有點兒冷酷。但只要能對別人有些好處,也應當有幾個冷酷的人!……倘若世界上不是東一處西一處有幾顆石子的話,更要一團糟了。」

  「你說得對,你很得意你是強者,"高蘭德悲哀的說。"可是對那些不能成為強者的人,——尤其是女的,你別太嚴厲啊……你不知道我們的懦弱把我們磨得多苦。你看到我們嘻嘻哈哈,調情打趣,弄些可笑的玩藝,便以為我們腦子裡空空如也,瞧不起我們。哪知道一般十五歲到十八歲中間的小女人,儘管在社會上交際,出鋒頭,——可是跳完了舞,說完了廢話,怪論,發完了牢騷(人家看見她們笑也跟著笑),當她們對一班混蛋透露了一些心腹,在每個人眼裡想找些光明而找不到之後,——夜裡回家,關在靜悄悄的臥室裡,給孤獨的苦悶煎熬得趴在地下,啊!要是你能看到她們這個模樣!……」

  「有這樣的事嗎?"克利斯朵夫驚愕的說。"怎麼!你們竟這樣的痛苦嗎?」

  高蘭德一聲不出,可是眼淚湧上來了。她強作笑容,把手伸給克利斯朵夫。他感動的握著:

  「可憐的孩子!既然你們痛苦,為什麼不想法擺脫這種生活呢?」

  「你要我們怎麼辦?簡直無法可想。你們男人,你們可以擺脫,愛做什麼就做什麼。可是我們,我們永遠被世俗的義務跟浮華享樂束縛著跳不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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