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約翰·克利斯朵夫 | 上頁 下頁
一四四


  等到半夜裡獨自一人走到街上的時候,他煩悶到極點,竟沒氣力走回去了;他差不多想躺在街上,好象他兒時在爵府裡彈了琴回家的情形。有時,即使那一個星期的全部存款只剩了五六個法郎,他也會花兩法郎雇一輛車。他急急忙忙的撲進車廂,希望趕快溜走;他一路上在車子裡呻吟不已。回到寓所,上床睡覺了,他還在呻吟……然後又猛的想起一句滑稽的話而放聲大笑,不知不覺做著手勢,把那句話重說一遍。第二天,甚至過了好幾天,獨自散步的時候,他又突然咆哮起來,象野獸一樣……幹嗎他要去看這些人呢?幹嗎要再上那些地方去看他們呢?幹嗎勉強自己去學別人的模樣,手勢,鬼臉,裝做關心那些並不關心的事?——他是不是真的不關心呢?——一年以前,他絕對不耐煩跟他們來往的。現在他覺得他們又好氣又好笑了。是不是他也多少沾染了巴黎人滿不在乎的脾氣?於是他很不放心的懷疑自己的性格不及從前強了。但實際是相反:他倒是更強了。在一個陌生的環境裡,他精神比較自由得多。他不由自主的要睜著眼睛看人類的大喜劇。

  並且不管他喜歡不喜歡,只要他希望巴黎社會認識他的藝術,就得繼續過這種生活。巴黎人對作品的興趣,要看他們對作者認識的深淺而定。要是克利斯朵夫想在這些市儈中間找些教課的差事來糊口,他尤其需要教人家認識。

  何況一個人還有一顆心,而心是無論如何必須有所依戀的;如果一無依傍,它就活不了。

  克利斯朵夫的女學生中有一個叫做高蘭德·史丹芬,她的父親是個很有錢的汽車製造商,入了法國籍的比利時人;母親是意大利人。她的祖父是英美的混血種,卜居在安特衛普,祖母是荷蘭人。這是一個十足地道的巴黎家庭。在克利斯朵夫看來,——象別人看來一樣,——高蘭德是個典型的法國少女。

  她才十八歲,絲絨般的黑眼睛對年輕的男人特別顯得溫柔,象西班牙姑娘的瞳子,水汪汪的光采把眼眶填滿了,說話的時候,那個古怪而細長的小鼻子老是在翕動,亂蓬蓬的頭髮,一張怪可愛的臉,皮膚很平常,搽著粉,粗糙的線條,有點兒虛腫,神氣象頭瞌睡的小貓。

  她個子非常小,衣服很講究,又迷人,又淘氣,舉止態度都帶幾分撒嬌,做作,癡癔;她裝著小女孩子的神氣,幾個鐘點的坐在搖椅裡晃來晃去;在飯桌上看到什麼心愛的菜,便拍著手小聲小氣的叫著:「噢!多開心啊!……"在客廳裡,她燃著紙煙,在男人面前故意做得跟女友們親熱得不得了,勾著她們的脖子,摩著她們的手,咬著她們的耳朵,說些傻話,或是嬌滴滴的說些兇狠的話,說得很巧妙,偶然也會若無其事的說些挺放肆的話,——而更會逗人家說這種話,——一忽兒她又扮起天真的憨態,眼睛挺亮,眼皮厚厚的,又肉感,又狡猾,從眼梢裡看人,留神聽著人家的閒話,很快的把粗野的部分聽在耳裡,想法吊幾個男人上鉤。

  這些做作,象小狗般在人前賣弄的玩藝,假裝天真的傻話,對克利斯朵夫全不是味兒。他沒有閑功夫來注意一個放蕩的小姑娘耍手段,也不屑用好玩的心情瞧那些手段。他得掙他的麵包,把他的生命與思想從死亡中救出來。他的關心這些客廳裡的鸚鵡,只在於她們能夠幫助他達到目的。拿了她們的錢,他教她們彈琴,非常認真,緊蹙著眉頭,全副精神貫注著工作,免得被這種工作的可厭分心,也免得被象高蘭德·史丹芬一類輕佻的女學生的淘氣分心。所以他對於高蘭德,並不比對高蘭德的十二歲的表妹更關切;那是個幽靜而膽怯的孩子,住在史丹芬家和高蘭德一起學琴的。

  高蘭德那麼機靈,決不會不發覺她所有的風情對他都是白費,而且她那麼圓滑,很容易隨機應變的迎合克利斯朵夫的作風。那根本不用她費什麼心,而是她天賦的本能。她是女人,好比一道沒有定形的水波。她所遇到的各種心靈,對於她仿佛各式各種的水平,可以由她為了好奇,或是為了需要,而隨意採用它們的形式。她要有什麼格局,就得借用別人的。她的個性便是不保持她的個性。她需要時常更換她的水平。

  她的受克利斯朵夫吸引有許多理由。第一是克利斯朵夫的不受她吸引。其次因為他和她所認識的一切青年都不同;形式這樣粗糙的,她還沒有試用過。何況估量各種水平各種人物的價值,她天生的特別內行;所以她明白克利斯朵夫除了缺少風雅以外,人非常厚實,那是巴黎的公子哥兒所沒有的。

  跟一切有閑的小姐一樣,她也弄音樂;她為此花的功夫可以說很多,也可以說很少。這是說:她老是在弄音樂,而實際是差不多一無所知。她可以整天的彈琴,為了無聊,為了裝腔,為了求麻醉。有時,她的彈琴象騎自行車一樣。有時她可以彈得很好,有格調,有性靈,——(只要她設身處地的去學一個有性靈的人,她就變得有性靈了)。——在認識克利斯朵夫以前,她可以喜歡瑪斯奈,格裡格,多瑪。認識克利斯朵夫以後,她就可以不喜歡他們。如今她居然把巴赫和貝多芬彈得很像樣了,——(這倒不是恭維她的話);——但最奇怪的是她居然喜歡他們。其實她並不是愛什麼貝多芬,多瑪,巴赫,格裡格,而是愛那些音符,聲響,在鍵盤上奔馳的手指,跟別的弦一樣搔著她神經的琴弦的顫動,以及使她身心舒暢的快感。

  在她貴族化住宅的客廳裡,——憑著淺色的地毯,正中放著一個畫架,供著壯健的史丹芬夫人的肖像,那是個時髦畫家的作品,把她表現得多愁多病,好比一朵沒有水分的花,奄奄一息的眼睛,身子象螺旋般扭做幾段,似乎非如此就不能表現這富家婦珍貴的心靈;——大客廳一面全是玻璃門,可以望見蓋滿白雪的老樹,克利斯朵夫發見高蘭德坐在鋼琴前面,反復不已的彈著些同樣的樂句,聽著幾個柔靡的不協和絃出神。

  「啊!"克利斯朵夫一進門叫道。"貓兒又在打鼾了!」

  「你又來缺德了!"她笑著回答……

  (說著她向他伸出潮膩膩的手。)

  「……你聽呀。難道這不美嗎?」

  「美極了,"他口氣很冷淡。

  「你根本沒有聽!……你聽一聽行不行?」

  「我早聽到了……老是這一套。」

  「啊!你不是音樂家,"她有點兒惱了。

  「仿佛你搞的這個真是音樂似的!」

  「怎麼!……這不是音樂是什麼,請問你?」

  「你自己很明白!我可不能告訴你,說出來是不雅的。」

  「那更要你說了。」

  「要我說嗎?……——那是你活該了!……你知道你坐在鋼琴前面做些什麼?……你是在調情。」

  「這象什麼話!」

  「一點不錯。你對鋼琴說著:親愛的鋼琴,親愛的鋼琴,跟我說些好話呀,撫摩我呀,給我一個親吻呀!」

  「別說了行不行?"高蘭德半笑半惱的說。"你竟一點兒不顧體統。」

  「我就是不顧體統。」

  「你真是蠻不講理……再說,倘使這真正是音樂的話,我這種方式不就是真正愛好音樂的方式嗎?」

  「噢!我求你,別把這種東西和音樂攪在一起。」

  「可是這就是音樂啊!一個美妙的和絃等於一個親吻。」

  「我沒教你這麼說。」

  「難道不是嗎?……幹嗎你聳肩膀?幹嗎你扯鬼臉?」

  「因為我討厭這種話。」

  「你越說越妙了!」

  「我討厭人家用淫蕩的口吻談論音樂……噢!這也不是你的錯,是你的社會的錯。你周圍那些無聊的人把藝術看做一種特准的淫樂……得啦,別說廢話了!把你的奏鳴曲彈給我聽罷。」

  「不忙,我們再談一會罷。」

  「我不是來談天而是給你上鋼琴課的……來罷,開步走!」

  「瞧你多有禮貌!"高蘭德有點兒氣惱了,心裡卻覺得這樣碰一下釘子也痛快。

  她非常用心的彈她的曲子;因為靈巧,所以成績很過得去,有時還相當的好。胸中雪亮的克利斯朵夫暗裡笑著這個淘氣的女孩子"居然這樣伶俐,雖然對彈的曲子一無所感,彈得倒象真有所感"。然而他不免因此對她抱著好感。高蘭德竭力找機會跟他說話,覺得談天比上課有趣得多。克利斯朵夫白白的拒絕,表示他不能回答,因為一說出心裡的話就會得罪她;她卻總有方法使他說出來;而且他的話越唐突,她越不覺得唐突:那對她是種遊戲。精靈乖巧的姑娘知道克利斯朵夫最喜歡真誠,所以她大著膽子跟他一味頂撞,很固執的和他爭論。而兩人爭論完了,一點不傷和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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