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約翰·克利斯朵夫 | 上頁 下頁 |
一四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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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晚上,演的是一出現代的散文體喜劇,討論某個法律問題的。 一聽最初幾句對白,克利斯朵夫就不知道這劇情發生在哪個世界上。演員的聲音異乎尋常的宏大,沉著,遲緩,做作,每個音節都咬得非常清楚,好象教朗誦的功課,又象永遠念著十二綴音格的詩,夾著些痛苦的打隔。姿勢那麼莊嚴,差不多跟教士一般。女主角披著古希臘大褂式的寢衣,高舉著手臂,低著腦袋,活象神話裡的女神,調弄著美妙的低音歌喉,迸出最深沉的音,臉上永遠掛著苦笑。高貴的父親踏著劍術教師般的步子,道貌岸然,帶著陰森森的浪漫色彩。年輕的男主角很冷靜的尖著嗓子裝氣聲。劇本的風格是副刊式的悲劇:通篇都是抽象的字眼,公事式的修辭,學院派的迂說。沒有一個動作,沒有一聲出人不意的呼號。從頭至尾象時鐘一樣呆板,只有一個嚴肅的問題,一個劇本的雛形,一副空洞的骨架,外邊卻毫無血肉,只是一些書本式的句子。那些想要顯得大膽的討論,其實只表示鰓鰓過慮的思想,和那種矜持的小市民精神。 劇中敘述一個女子嫁了個卑鄙的丈夫,生了個孩子;她離了婚,又嫁給一個她心愛的老實人。作者想借此說明,便是在這等情形中,離婚不獨為一般成見所不許,抑且為人類天性所不容。要證明這一點是再方便沒有了:作者設法使前夫在某次意外的情形中和離婚的妻子團聚了一次。這樣以後,那女的並不繼之以悔恨或羞慚。要說天性,這才是正常的反應。可是不,她反而更愛那個誠實的後夫。據說這是一種英勇的意識,出乎人情之外的表現!法國作家對於道德的確太生疏了:一提到它就會變得過火,令人難以置信。大家看到的仿佛盡是高乃依式的英雄,悲劇中的帝王。——而這些百萬富翁的男主角,在巴黎至少有一所住宅和二三處宮堡的女主角,其非真是帝王嗎?在這等作家眼裡,財富竟是一種美,幾乎也是一種德。 但克利斯朵夫覺得觀眾比戲劇本身更可怪。不管是怎麼不合理的情節,他們看了都若無其事。遇到發噓的地方,應該教人哄笑的對白,由演員預先暗示大家準備的地方,他們便哄笑一陣。當那般悲壯的傀儡照著一定的規矩打呃,叫吼,或是暈過去的時候,大家便擤鼻涕,咳嗽,感動得下淚。 「哼!有人還說法國人輕佻!"克利斯朵夫離開場子的時候說。 「輕佻和莊嚴,各有各的時候,"西爾伐·高恩帶著嗤笑的口氣說。"你不是要道德嗎?你現在可看到法國也有道德了。」 「這不是道德而是雄辯!"克利斯朵夫嚷道。 「我們這兒,"高恩說,"舞臺上的道德總是很會說話的。」「這是法庭上的道德,"克利斯朵夫說,"只要是多嘴的人就會得勝。我壓根兒討厭律師。難道法國沒有詩人嗎?"於是西爾伐·高恩帶他去見識詩劇。 法國並非沒有詩人,也並非沒有大詩人。然而戲院不是為他們而是為胡謅的音韻匠設的。戲院跟詩歌的關係,有如歌劇院跟音樂的關係,象柏遼茲說的變了一種"蕩婦賣笑"的出路。 克利斯朵夫所看到的,有一般以賣淫為榮的聖潔的娼婦,據說她們和上加伐山受難的基督一樣偉大;——有一般為愛護朋友而誘姦朋友之妻的人;——有相敬如賓的三角式的夫婦;——有成為歐洲特產的,英勇壯烈的戴綠頭巾的丈夫。——克利斯朵夫也看到一般多情的姑娘徘徊于情欲與責任之間:依了情欲,應該跟一個新的情夫;依了責任,應該守著原來的情夫,一個供給她們金錢而被她們欺騙的老人。結果,她們很高尚的挑了責任那條路。——克利斯朵夫覺得這種責任和卑鄙的利害觀念並沒分別;可是群眾非常滿意。他們只需要聽到責任二字,根本不在乎實際;俗語說得好:扯上一面旗,船上的貨物就得到保護了。 這種藝術的極致,是在於用最奇特的方式把性的不道德與高乃依式的英雄主義調和起來。這樣就能使巴黎群眾的荒淫的傾向,和口頭上的道德同時得到滿足。——可是我們也得說句公道話:他們對於荒淫的興致還不及嚼舌的興致。雄辯是他們無上的快樂。只要聽到一篇美妙的說辭,他們便是給人抽一頓也是樂意的。不論是惡是善,是驚天動地的英勇的精神,是放蕩淫佚的下流習氣,只要象鍍金似的加上些鏗鏘的音韻,和諧的字句,他們便一概吞下。一切都是吟詩的材料。一切都是咬文嚼字的章句。一切都是遊戲。當雨果暴雷似的怒吼時,他們立刻加上一個弱音器,免得小孩子受了驚嚇!——在這種藝術裡,你永遠感覺不到自然的力量。他們把愛情,痛苦,死亡,都變成浮華淺薄。象在音樂方面一樣,——而且更厲害,因為音樂在法國還是一種年輕的藝術,還比較天真,——他們最怕"已經用過的"字眼。最有才具的人很冷靜的在標新立異上面做功夫。訣竅是挺簡單的:只要挑一篇傳說或神話,把它的內容顛倒過來就得了。結果就有了被迫子毆打的藍鬍子,或是為了好心而自己挖掉眼睛,為阿雪斯與迦拉德的幸福而犧牲自己的蔔裡番姆。而這一切,①著重的還在形式。但克利斯朵夫(他還不是一個內行的批判者)覺得,這些重視形式的作者也不見得高明,只是一般抄襲摹仿的匠人,而非獨創風格,從大處落墨的作家。 -------- ①藍鬍子原是布勒塔尼傳說中的人物,殺過六個妻子。蔔裡番姆為希臘神話中的人物,妒殺阿雪斯與迦拉德,終於被於裡斯挖去雙目。此處言法國詩劇作家專以傳說與神話作翻案。 這類詩的謊言,到了悲壯的戲劇中簡直是謬妄之極。它對於劇中的英雄有這樣一種滑稽可笑的概念: 「主要是有一顆美妙的靈魂,有一雙鷹眼,象門洞一樣寬廣高大的腦門,有一副嚴肅堅強的神氣,光彩煥發而動人,再加一顆善於戰慄的心,一雙充滿著幻夢的眼睛。」 這樣的詩句居然有人信以為真。在浮誇的大言,長長的翎毛,白鐵的劍與紙糊的頭盔之下,我們老是看到沙杜①那一派的無可救藥的輕薄,把歷史當作木偶戲的大膽的俳劇演員。象西拉諾②式的荒唐的英雄主義,在現實世界裡代表些什麼呢?這般作者從天上攪到地下,把帝王與扈從,護教團與文藝復興起的冒險家,一切騷擾過世界的元惡大盜,從墳墓裡翻出來:——為的是教大家看看一個無聊的傢伙,殺人不眨眼的暴徒,擁著殘忍兇暴的軍隊,後宮全是俘虜得來的美女,忽然為了一個十幾年前見過一面的女子顛倒起來;——再不然是給你看到一個亨利第四為了失歡情婦而被刺!③ -------- ①沙杜(1831—1908)為法國喜劇及歷史劇作家,寫的都是傳奇的英雄,熱情的象徵而非真正的熱情,既無歷史的真實,亦無人性的真實。但十九世紀末期沙杜稱霸劇壇垂三十年。 ②《西拉諾》為洛斯當(1868—1918)所作韻文喜劇。作品紅極一時,但藝術價值不變。故事系以十七世紀的詩人西拉諾為主,述西拉諾戀一女子名洛克薩納,後知洛克薩納深愛克裡斯蒂安·特·紐維蘭德,西拉諾乃幫助此情敵,代寫情書。後紐維蘭德死於戰役,而西拉諾將此秘密保存至臨終時方始吐露。此處所謂荒唐的英雄主義即指此。 ③按法王亨利第四確於一六一○年被刺,但絕非為了失歡情婦。作者在此諷刺作家故意歪曲史實。 這般先生就是這樣的玩弄著室內的君王與英雄。所謂詩人就這樣的謳歌著虛偽的,不可能的,與真理不相容的英雄主義……克利斯朵夫很奇怪的發覺,自命為千伶百俐的法國人竟不知可笑為何物。 但最妙的是宗教交了時髦運!在四旬節裡,喜劇演員在快樂劇場用管風琴伴奏,朗誦鮑舒哀的《悼詞》。猶太作家替猶太女演員寫些關於聖女丹蘭士的悲劇。鮑第尼戲院演著《殉難之路》,滑稽劇場演著《聖嬰耶穌》,聖·瑪丁戲院演著《受難記》,奧狄安戲院演著《耶穌基督》,移植園裡奏著關於基督受難的樂曲。某個有名的嚼舌專家,謳歌肉欲之愛的詩人,在夏德萊戲院舉行一次關於"贖罪"的演講。當然,在全部《福音書》中,這些時髦朋友所牢記在心的不過是比拉德與瑪特蘭納。——而他們的馬路基督,又染了當時的習①氣,特別饒舌。 克利斯朵夫不禁喊道: 「這可比什麼都糟了!扯謊竟扯成這個樣!我透不過氣來了。快快走罷!」 但在這批現代工商業化的出其中,偉大的古典藝術始終支撐著,好比今日的羅馬,雖然滿眼都是惡俗的建築物,也還有些古代廟堂的廢墟殘跡。可是除了莫裡哀以外,克利斯朵夫沒有能力欣賞那些古典名奢。他對於語言的微妙還不能捉摸,對於民族的特性也當然無從領會。他覺得最不可解的莫如十七世紀的悲劇;——在法國藝術中,這是外國人最難入門的一部,因為它是法國民族的心臟。他只覺得那種劇本冷冰冰的,沉悶,枯索,其迂闊和做作的程度足以令人作嘔。①比拉德為判耶穌受刑的羅馬帝國的猶太總督。瑪特蘭納為受耶穌感化之賣淫女,在十字架下哭耶穌而第一個發見耶穌墓穴空無屍身之人。動作不是疲乏就是過火,人物的抽象有如修辭學上的論證,空洞無物有如時髦女子的談話。整個劇本只是一幅古代人物與古代英雄的漫畫:長篇累牘的鋪張的無非是理性,理由,妙語,心理分析,過時的考古學。議論,議論,議論,永遠是法國人的那些嘮叨。克利斯朵夫存著譏諷的心思不願意斷定它美還是不美,他只覺得毫無趣味。《西那》裡面的演說家所持的理由如何,末了是哪個饒舌的傢伙得勝,克利斯朵夫全①不理會。 -------- ①《西那》為高乃依的有名的悲劇。此處所稱"演說家所持的理由",指第二幕羅馬大帝奧古斯德倦於政治,意欲退休,徵詢西那與瑪克辛的意見,兩人在御前爭持各人的理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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