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約翰·克利斯朵夫 | 上頁 下頁
一三九


  「這不是人情不人情的問題,主要是得做一個人!……人情!……喝!你們這套沒有骨頭的人道主義真是天曉得!……一個人不能同時愛幾十樣東西,不能同時侍候好幾個上帝!……」

  克利斯朵夫一向過著埋頭工作的生活,眼界不出他那個德國小城,沒想到象巴黎藝術界這種腐敗的情形差不多在所有的大都市里都難避免。德國人常常自以為"貞潔",把拉丁民族看做是"不道德的":這種遺傳的偏見慢慢的在克利斯朵夫心中覺醒了。高恩提出柏林的穢史,德意志帝國的上層階級的腐化,蠻橫暴烈的作風使醜行更要不得等等,和克利斯朵夫抬杠。但高恩並沒意思袒護法國人;他把德國的風氣看得和巴黎的一樣平淡。他只是玩世不恭的想道:「每個民族有每個民族的習慣";所以他對自己那個社會裡的習慣也恬不為奇。克利斯朵夫卻只能認為是他們的民族性。於是他不免象所有的德國人一樣,把侵蝕各國知識分子的潰瘍,看作是法國藝術特有的惡習和拉丁民族的劣根性。

  這個和巴黎文學的初次接觸使克利斯朵夫非常痛苦,以後直要過了相當的時間才能忘掉。不是專門致辦於那些被人肉麻當有趣的稱為"基本娛樂"的著作,並非沒有。但最美最好的作品,他完全看不到。因為它們不求高恩一流的人擁護;它們既不在乎這般讀者,這般讀者也不在乎這種讀物:他們都是你不知道我,我不知道你的。高恩從來沒對克利斯朵夫提過這等著作。他真心以為他和他的朋友們便是法國藝術的代表;除了他們所承認的大作家之外,法國就沒有什麼天才,沒有什麼藝術了。為文壇增光,為法國爭榮的詩人們,克利斯朵夫連一個都不知道。在小說方面,他只看到矗立在無數俗流之上的巴萊斯和法朗士的幾部作品。可是他語言的程度太淺,難於領略前者的思想分析和後者幽默而淵博的風趣。他好奇的瞧了瞧法朗士花房裡所培養的橘樹,以及在巴萊斯心頭開發的嬌弱的水仙。在意境高遠而不免空洞的天才梅特林克之前,他也站了一會,覺得有股單調的,浮華的神秘氣息。他抖擻了一下,不料又捲進濁流,被他早已熟識的左拉的溷濁的浪漫主義攪得頭昏腦脹;等到他跟身躍出的時候,①一陣文學的洪流又把他完全淹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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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一般讀者僅知左拉為自然主義文學的領袖,其實他所謂的自然主義只是似是而非的科學理論;而左拉的浪漫主義的幻想成分遠過於他自稱為「觀察家與實驗家"的性格。

  而這片水淹的大平原還蒸發出一股濃烈的女性氣息。那時的文壇正擠滿了女性和女性化的男人。女人寫作原來是很有意思的,只要她們能夠真誠,把任何男性不能完全瞭解的方面一女子隱秘的心理——描寫出來。可是很少女作家敢這麼做;她們多半隻為了勾引男子而寫作:在書中如在客廳裡一樣的扯謊,搔首弄姿,和讀者調情。自從她們沒有懺悔師可以訴說她們的私情醜事以後,就把私情醜事公諸大眾。這樣便產生了象雨點那麼多的小說,老是撒野的,裝腔作勢的,文字又如小兒學語一般的含糊不清,令人讀了如入香粉起,聞到一股俗不可耐的香味與甜味。所有這類作品都有這個氣息。於是克利斯朵夫象歌德一樣的想道:「女人們要怎樣寫詩,怎樣寫文章,都可以。但男子決不能學女人的樣!那才是我最討厭的。"不三不四的賣弄風情,存心為一般最無聊的人玩弄虛偽的情感,又是撒嬌又是粗野的風格,惡俗不堪的心理分析,教克利斯朵夫看了不由得心裡作惡。

  然而克利斯朵夫明白自己還不能下判斷。節場上喧鬧的聲音把他耳朵震聾了。美妙的笛音也被市囂掩住,沒法聽見。正如清朗的天空之下展開著希臘崗巒的和諧的線條,這些肉感的作品中間的確也有不少才氣,不少丰韻,表現一種生活的甜美,細膩的風格,象班呂琪和拉斐爾畫中的不勝慵困的少年,半闔著眼睛,對著愛情的幻夢微笑。這一切,克利斯朵夫完全沒看到。沒有一點兒端倪使他能感覺到這股精神的暗流。便是一個法國人也極不容易摸出頭緒。他眼前所能清清楚楚見到的,只有滿坑滿谷的出版物,氾濫洋溢,差不多成了公眾的災害。仿佛人人都在寫作:男人,女人,孩子,軍官,優伶,社交界的人物,剽竊抄襲的人,無一不是作家。那簡直是一種傳染病。

  暫時克利斯朵夫不想決定什麼意見。他覺得象高恩那樣的嚮導只能使他越來越迷路。從前在德國和文學團體的來往使他有了戒心,對於書籍雜定都抱著懷疑的態度:誰知道這些出版物不是少數有閑者的意見,甚至除了作者以外再沒別的讀者?戲劇才能使你對社會有個比較準確的觀念。它在巴黎人的日常生活中占著那麼重要的地位:好比一家巨人的飯鋪來不及滿足二百萬人的食量。即使各區的小劇場,音樂咖啡館,雜耍班等等一百多處夜夜客滿的場所不計在內,巴黎光是大戲院也有三十多家。演員與職員的人數多至不可勝計。四個國家劇場就有上三千的員役,每年需要一千萬法朗開支。整個巴黎都擠滿著起碼角兒。他們的照相,素描,漫畫,觸目皆是,令人想其他們裝腔作勢的鬼臉;留聲機上傳出他們咿咿唔唔的歌唱,日報上披露他們對於藝術和政治的妙論。他們有他們特殊的報紙,刊載他們可歌可泣的或是日常猥瑣的回憶。在一般的巴黎人中,這些靠互相摹仿過日子的大娃娃儼然是主子,而劇作者做著他們的扈從侍衛。於是克利斯朵夫要求高恩帶他到這個反映現實的國土裡去見識一番。

  但在這方面,高恩的嚮導也不見得比在出版界裡高明。克利斯朵夫由他的介紹而對巴黎劇壇所得的第一個印象,使他厭惡的程度也不下於第一批讀到的書籍。似乎到處都彌漫著精神賣淫的風氣。

  出賣娛樂的商人分做兩派。一是舊式的國粹派,全是粗野的毫無顧忌的詼謔,把一切的醜惡和畸形的身體,作為說笑打諢的材料;那是臭肉一般的,淫猥的,大兵式的戲謔。他們卻美其名曰"大丈夫的爽直",自命為把放浪的行為與道德調和了,因為在一齣戲裡演過了四場淫穢的醜史以後,再把情節調動一下,使不貞的妻子仍舊回到丈夫的床上,——只要法律得以維持,道德也就得救了。把婚姻描寫得百般淫亂而在原則上仍舊尊重婚姻的態度,大家認為就是高盧人派頭。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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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高盧人為古羅馬人稱一部分克爾特族的名字。法國人常自稱為高盧人。而日常語言中尤以"高盧人派頭"形容快樂,興奮,輕薄的性格。

  另外一派是新式的,更細巧也更可厭。充斥劇壇的巴黎化的猶太人(和猶太化的基督徒),在戲劇中拿情操來玩種種花樣,那是頹廢的世界大同主義的特徵之一。那般為了父親而臉紅的兒子,竭力否認他們的種族意識;在這一點上,他們真是太成功了。他們把幾千年的靈魂擺脫之後,剩下來的個性只能拿別的民族的知識與道德的長處雜湊起來,合成一種混合品,自鳴得意。在巴黎劇壇稱霸的人,最拿手的本領是把猥褻與感情混在一起,使善帶一些惡的氣息,惡帶一些善的氣息,把年齡,性別,家庭,感情的關係弄得顛顛倒倒。這樣,他們的藝術便有一股特別的氣味,又香又臭,格外難聞:他們卻稱之為"否定道德的主義"。

  他們最喜歡採用的劇中人物之一是多情的老人。他們的劇本中很多這個角色的肖像,使他們有機會把種種微妙的局面描寫得淋漓盡致。有時,六十歲的老頭兒把女兒當作心腹,跟她談著自己的情婦;她也跟他談著她的情夫;他們互相參加意見,象朋友一般;好爸爸幫助女兒犯奸;好女兒幫助父親去哀求那個愛情不專的情婦,要她回來和父親重續舊歡。有時,尊嚴的老人做了情婦的知己,和她談著她的情夫,慫恿她講述她放浪的故事,聽得津津有味。我們還看到一大批情夫,都是十足地道的紳士,替他們從前的情婦當經理,監督她們的交際與其配的事。時髦女人朝三暮四。男人做著龜奴,女人談著同性愛。而幹這些事的都是上流社會,就是說資產社會,——唯一值得重視的社會。而那個社會允許人家借了高等娛樂的名義,羼些壞貨色供應主顧。經過了裝璜,壞貨色也很容易銷售,把年輕的婦女與年老的紳士逗得笑逐顏開。但是其中有股死屍的氣息跟起家的氣息。

  他們戲劇風格之混雜也不下於他們的感情。他們造出一種雜揉的土話,把各階級各地方迂腐而粗俗的口語,把古典的,抒情的,下流的,做作的,幽默的,胡說八道的,不雅的,雋永的話,統統湊在一處,好象帶著外國口音。他們天生的會挖苦人,滑稽突梯,可是很少天趣;但他們憑著乖巧的手法,能仿著巴黎風氣製造出一些天趣。雖然寶石的光澤不大美,鑲工未免笨重繁瑣,放在燈光下面至少會發亮:而只要有這一點就足夠了。他們很聰明,觀察很精密,卻有些近視;幾百年來在櫃檯上磨壞了的眼睛是要用放大鏡來檢視感情的,他們把小事擴大了好幾倍,而看不見大事;他們因為特別喜歡假珠寶的光彩,所以除了他們暴發戶心目中的典雅的理想以外,什麼都不會描寫。那簡直是極少數遊手好閒的人和冒險家爭奪一些偷來的金錢與無恥的女性。

  有時,這些猶太作家真正的天性,由於莫名片妙的刺激,會從他們古老的心靈深處覺醒過來。那才是多少世紀多少種族的一種古怪的混合物;一陣沙漠裡的風,從海洋那邊把土耳其雜貨鋪的臭味吹到巴黎人的床頭,帶來閃爍發光的沙土,奇怪的幻象,醉人的肉感,劇烈的神經病,毀滅一切的欲念,——似乎希伯萊的勇士撒姆遜,從幾千年的長夢中突然象獅子一般的醒過來,挾著瘋狂的怒氣把廟堂的支柱推倒了,壓在他自己和敵人身上。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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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非力士人拘囚撒姆遜,一日將其帶往祭神大會,意欲當眾加以羞辱。撒姆遜默禱上帝賜還神力(此神力被愛人達麗拉潛割頭髮後喪失),乃推倒廟堂,與非力士王及在場群眾同歸於盡。

  克利斯朵夫掩著鼻子,對高恩說:

  「這裡頭力量是有的;可是發臭。夠了!咱們去看看別的東西罷。」

  「你要看什麼?」

  「法國啊。」

  「這不就是法國嗎?"高恩說。

  「不是的,"克利斯朵夫回答,"法國不是這樣的。」

  「怎麼不是?還不是跟德國一樣嗎?」

  「我絕對不信。這樣的民族活不了二十年的:此刻已經有股黴味兒了。一定還有別的東西。」

  「再沒有更好的了。」

  「一定有的,"克利斯朵夫固執著說。

  「噢!我們也有很高尚的心靈,"高恩回答,"也有配他們胃口的戲劇。你要看這個嗎?有的是。」

  於是他把克利斯朵夫帶到法蘭西劇院①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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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法蘭西劇院(亦稱法蘭西喜劇院)為法國四大國家戲院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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