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約翰·克利斯朵夫 | 上頁 下頁
一三八


  「那可不是我的過失啊!那可不是我的過失啊!……"這些大孩子都這樣的呻吟著。整整的五幕——森林,岩穴,地窖,死者的臥室,——都在黯淡的微光中演出,荒島上的小鳥簡直沒有掙扎。可憐的小鳥!美麗,細巧……它們多麼害怕太強的光明,太劇烈的動作,太劇烈的說話,多麼怕熱情,怕生命!……生命並不曾精煉過,你不能戴著手套去抓握的……

  克利斯朵夫聽見隱隱的炮聲在響了,快要把這垂死的文明,這一息僅存的小小的希臘轟倒了。

  雖然如此,克利斯朵夫對這件作品依舊抱著好感;是不是因為他有點兒又輕視又憐憫的緣故呢?總之,他對它的關切遠過於他口頭的表示。他走出戲院回答高恩的時候,儘管口口聲聲說著"很細膩,很細膩,可是缺少奔放的熱情,音樂還嫌不夠",心裡卻絕對不把《佩萊阿斯》和其餘的法國音樂一般看待。他被大霧中間的這盞明燈吸住了。他還發見有些別的光亮,很強的,很特別的,在四下裡閃耀。這些磷火使他大為錯愕,很想近前去瞧瞧是怎麼樣的光,可是不容易抓握。克利斯朵夫因為不瞭解而更覺得好奇的那般超然派的音樂家,極難接近。克利斯朵夫所不可或缺的同情,他們完全不需要。除了一二個例外,他們都不看別人的作品,知道得很少,也不想知道。他們幾乎全部過著離群索居的生活,由於故意,由於驕傲,由於落落寡合,由於憎厭人世,由於冷淡,而把自己關在小圈子裡。這等人雖為數不多,卻又分成對立的小組,各不相容。他們的小心眼兒既不能容忍敵人和對手,也不能容忍朋友,——倘使朋友敢賞識另外一個音樂家,或是賞識他們而用了一種或是太冷淡,或是太熱烈,或是太庸俗,或是太偏激的方式。要使他們滿足真是太難了。結果他們只相信一個得到他們特許的批評家,一心一意坐在偶像的腳下看守著。你決不能去碰這種偶像。——他們固然不求別人瞭解,他們對自己也不怎麼瞭解。他們受著奉承,被盟友的意見和自己的評價改了樣,終於對自己的藝術和才具也弄模糊了。一般憑著幻想製作的人自以為是改革家,纖巧病態的藝術家自命為與瓦格納爭雄。他們差不多全為了抬高聲價而斷送了自己;每天都得飛躍狂跳,超過上一天的紀錄,同時也要超過敵人的紀錄。不幸這些跳高的練習並不每次成功,而且也只對幾個同行才有點兒吸引力。他們既不理會群眾,群眾也不理會他們。他們的藝術是沒有群眾的藝術,只從音樂本身找養料的音樂。但克利斯朵夫的印象,不論這印象是否準確,總覺得法國音樂最需要音樂以外的依傍。這株體態起娜的蔓藤似的植物簡直離不開支柱:第一就離不開文學。它本身沒有充分的生命力,呼吸短促,缺少血液,缺少意志,有如弱不禁風的女子需要男性扶持。然而這位拜占庭式的王后,纖瘦,貧血,滿頭珠翠,被時髦朋友,美學家,批起家,這些宦官包圍了。民族不是一個音樂的民族;二十餘年來大吹大擂的捧瓦格納,貝多芬,巴赫,德彪西的熱情,也僅僅限於一個階級。越來越多的音樂會,不惜任何代價鼓動起來的、聲勢浩大的音樂潮流,並不是因為群眾的趣味真正發展到了這個程度。這是一種風起雲從的時髦,影響只及于一部分優秀人士,而且也把他們攪昏了。真正愛好音樂的人屈指可數,而最注意音樂的人如作曲家批評家,並不就是最愛好的人。在法國,真愛音樂的音樂家太少了!

  克利斯朵夫這麼想著,可忘了這種情形是到處一樣的,真正的音樂家在德國也不見得更多,在藝術上值得重視的並非成千成萬毫無瞭解的人,而是極少數真愛藝術而為之竭忠盡智的孤高虔敬之士。這類人物,他在法國見到沒有呢?不論是作曲家或批評家,最優秀的都是遠離塵囂而在靜默之中工作的,例如法朗克,例如現代一般最有天分的人;多少藝術家過著沒世無聞的生活,讓以後的新聞記者爭著以最先發見他們,做他們的朋友為榮;還有少數勤奮的學者,毫無野心,不求名利,一點一滴的把法蘭西過去的偉大發掘出來;另外一批則是獻身於音樂教育,為法蘭西未來的光榮奠定基礎。其中有多少聰明才智之士,性靈的豐富,胸襟的闊大,興趣的廣博,一定能使克利斯朵夫心向神往,要是認識他們的話。但他無意之間只瞧見了二三個這種人物,而他所瞭解的,見到的,又是他們被人改頭換面的思想。克利斯朵夫只看到作者的缺點,被那些摹仿的人和新聞界的掮客抄襲而誇大的缺點。

  克利斯朵夫對那些音樂界的俗物尤其感到噁心的,是他們的形式主義。他們之間只討論形式一項。情操,性格,生命,都絕口不提!沒有一個人想到真正的音樂家是生活在音響的宇宙中的,他的歲月就等於音樂的浪潮。音樂是他呼吸的空氣,是他生息的天地。他的心靈本身便是音樂;他所愛,所憎,所苦,所懼,所希望,又無一而非音樂。一顆音樂的心靈愛一個美麗的肉體時,就把那肉體看作音樂。使他著迷的心愛的眼睛,非藍,非灰,非褐,而是音樂,心靈看到它們,仿佛一個美妙絕倫的和絃。而這種內心的音樂,比之表現出來的音樂不知豐富幾千倍,鍵盤比起心弦來真是差得遠了。天才是要用生命力的強度來測量的,藝術這個殘缺不全的工具也不過想喚引生命罷了。但法國有多少人想到這一點呢?對這個化學家式的民族,音樂似乎只是配合聲音的藝術。它把字母當作書本。克利斯朵夫聽說要懂得藝術先得把人的問題丟開,不禁聳聳肩膀。他們卻對於這個怪論非常得意:以為非如此不足以證明他們有音樂天分。象古耶這等糊塗蛋也是這樣。他從來不懂一個人如何能背出一頁樂譜,——(他曾經要克利斯朵夫解釋這個神秘),——如今卻向克利斯朵夫解釋,說貝多芬偉大的精神和瓦格納刺激感官的境界,對於音樂並不比一個畫家的模特兒對於他所作的肖像畫有更大的作用!

  「這就證明,"克利斯朵夫不耐煩的回答說,「在你們眼裡,一個美麗的肉體並沒有藝術價值!一股偉大的熱情也沒有藝術價值!唉,可憐蟲!……你們難道沒想像到一張嫵媚的臉為一幅肖像畫所增加的美,一顆偉大的心靈為一闋音樂所增加的美嗎?……可憐蟲!……你們只關心技巧是不是?只要一件作品寫得好,不必問作品表現些什麼,是不是?……可憐蟲!……你們仿佛不聽演說家的辭句,只聽他的聲音,只莫名片妙的看著他的手勢,而認為他說得好極了……可憐的人啊!可憐的人啊!……你們這些糊塗蛋!」

  克利斯朵夫所著惱的不單是某種某種的理論,而是一切的理論。這些清談,這些廢話,口口聲聲離不開音樂而只會談音樂的音樂家的談話,他聽厭了。那真會教最優秀的音樂家深惡痛絕。克利斯朵夫跟穆索爾斯基①一樣的想法,以為音樂家最好不時丟開他們的對位與和聲,去讀幾本美妙的書,或者去得點兒人生經驗。光是音樂對音樂家是不夠的:這種方式決不能使他控制時代而避免虛無的吞噬……他需要體驗人生!全部的人生!什麼都得看,什麼都得認識。愛真理,求真理,抓住真理,——真理是美麗的戰神之女,阿瑪仲納的②女王,親吻她的人都會給她一口咬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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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穆索爾斯基(1839—1881),創立近代俄國樂派的五大家之一。
  ②阿瑪仲納相傳為古希臘時代居於小亞細亞的女性部落,以好戰著稱。


  音樂的座談室已經太多了,製造和絃的曲子也太多了!所有這些象廚子做菜一般製造出來的和聲,只能使他看到些妖魔鬼怪而絕對聽不見一種有生命的新的和聲。

  於是,克利斯朵夫向這批想用蒸餾器孵化出小妖魔來的博士們告別,跳出了法國的音樂圈子,想去訪問巴黎的文壇和社會了。

  象法國大多數的人一樣,克利斯朵夫最初是在日報上面認識當時的法國文學的。他因為急於要熟悉巴黎人的思想,同時補習一下語言,便把人家說是最地道的巴黎型的東西用心細讀。第一天,他在駭人的社會新聞裡,——敘述和特寫一共占了好幾長行,——讀到一篇報導一個父親和十五歲的親生女兒睡覺的新聞:字裡行間仿佛認為這種事情是極自然的,甚至還相當動人。第二天,他在同一報紙上讀到一件父子糾紛的新聞,十二歲的兒子和父親同睡一個姑娘。第三天,他讀到一樁兄妹相奸的新聞。第四天,他讀到姊妹同性愛的新聞。第五天……第五天,他把報紙丟了,和高恩說:

  「嘿!這算是哪一門?你們都發瘋了嗎?」

  「這是藝術啊"高恩笑著回答。

  克利斯朵夫聳了聳肩膀:「你這是跟我開玩笑了。」

  高恩笑倒了,說:「絕對不是。你自己去瞧罷。」

  他給克利斯朵夫看一個最近發刊的"藝術與道德"的徵文特輯,結論是"愛情使一切都變得聖潔","肉欲是藝術的酵母","藝術無所謂不道德","道德是耶穌會派①教育所倡導的一種成見","最重要的是強烈的欲望"等等。——還有好些文章,在報紙上證明某部描寫開妓院的人的風俗小說是純潔的。執筆作證的人中頗有些鼎鼎大名的文學家和嚴正的批評家。一個信仰舊教,提倡倫常的詩人,把一部描繪希臘淫風的作品讚揚備至。那些極有抒情氣息的文章所推重的小說,儘量鋪陳各個時代的淫風:羅馬的,亞歷山大的,君士坦丁堡的,意大利和法蘭西文藝復興時代的,路易十四時代的,……簡直是部完備的講義。另外有一組作品以地球上各處的性欲問題為對象:態度認真的作家們,象本多派教士一樣耐性的研究著五大洲的豔窟。在這批研究性欲史地的專家中間,頗有些出眾的詩人與優秀的作家。要不是他們學問淵博,旁人竟分辨不出他們與別的作者有什麼兩樣。他們用著確切精當的措辭敘述古代的淫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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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耶穌會派是基督舊教的一個宗派,由西班牙人雷育拉於十六世紀時創立,以排斥異端,對抗宗教革命為主旨。十七世紀時在法國政治上一度極有勢力。

  可悲的是,一般篤厚的人和真正的藝術家,法國文壇上名副其實的權威,也在努力幹這種非他們所長的工作。有些人還費盡心機寫著猥褻的東西,給晨報拿去零零碎碎的登載。他們這樣有規律的生產,象下蛋一樣,每星期兩次,成年累月的繼續下去。他們生產,生產,到了山窮水盡,無可再寫的時候,便搜索枯腸,製造些淫猥怪異的新花樣:因為群眾的肚子已經給塞飽了,佳餚美味都吃膩了,對最淫蕩的想像也很快的覺得平淡無奇:作者非永遠加強刺激不可,非和別人的刺激競爭,和自己以前製造的刺激競爭不可;——於是他們把心血都嘔盡了,教人看了可憐而又可笑。

  克利斯朵夫不知道這個悲慘職業的種種內幕;但即使他知道了,也不見得更寬容:因為他認為,無論什麼理由也不能寬恕一個藝術家為了三十銅子而出賣藝術……

  「便是為了維持他所親所愛的人的生活也不能原諒嗎?」

  「不能。」

  「你這是不近人情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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