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約翰·克利斯朵夫 | 上頁 下頁
一三七


  歌唱學校這一派竭力想更換空氣;它對"過去"開了幾扇窗子。但也僅僅對著"過去"。這是開向庭院而非臨著大①街的窗子,沒有多大用處。何況窗子才打開,百葉窗又關上了,好似怕受涼的老太太。從百葉窗裡透進來的有些中世紀的作品,有些巴赫,有些帕萊斯特裡那,有些民歌。可是這又算得什麼呢?屋子裡黴腐的氣味依舊不減。其實他們覺得這樣倒是挺舒服的,對現代的大潮流反而懷有戒心。固然,他們知道的事情比旁人多,但一筆抹煞的也一樣的多。在這種環境裡,音樂自然會染上一股迂腐之氣,而不是給精神的一種慰藉了;他們的音樂會不是等於歷史課,就是含有鼓勵作用的舉例。凡是前進的思想都被變成學院化。氣勢雄偉的巴赫被他們供奉到廟堂裡去的時候,也變得循軌蹈矩了。他的音樂完全被一班學院派的頭腦改了樣子,正如溫馨禣E豔的《聖經》被英國人的頭腦改裝過了一樣。他們所稱揚的是一②種貴族派的折衷主義,想把六世紀至二十世紀中間的三四個偉大音樂時代的特點彙集起來。這個理想倘若實現的話,那末其成績一定象一個印度總督旅行回來,把在地球上各處搜羅得來的寶貝湊成的一座聚寶盆。可是以法國人的通情達理,結果並沒鬧出學究式的笑柄;大家決不實行他們的理論,而對付理論的辦法也好比莫裡哀對付醫生一樣,拿了藥方而並不配服,最有性格的走他們自己的路去了。其餘的只做些繁複的練習和艱深的對位學,名之為奏鳴曲,四重奏,或交響曲……——"奏鳴曲啊,你要怎麼呢?"——它不要什麼,只要成為一闋奏鳴曲而已。作品中的思想是抽象的,無名的,勉強嵌進去的,毫無生趣的東西。那很象一個高明的公證人起草文書的藝術。克利斯朵夫先是因為法國人不喜歡勃拉姆斯而很高興,如今卻看到法國有著無數的小勃拉姆斯。所有這些出色的工人,既勤謹,又用心,真是具備了各種的德性。克利斯朵夫從他們的音樂會裡出來,非常得益,但是非常厭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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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該校舉行的音樂會最初只演奏古代大師帕萊斯特裡那,巴赫,蒙特威爾第,拉摩,格路克等的作品。
  ②英國十七世紀的清教徒,對《聖經》的瞭解極其偏執,狹窄,嚴峻,有如極端派的加爾文主義。


  嘿,外邊的天氣多好啊!

  然而巴黎的音樂家中究竟有幾個無黨無派的獨立的人。唯有這般人才能引起克利斯朵夫的注意。也唯有這般人能使你衡量一種藝術的生機。學派與社團只表現一種浮面的潮流或硬生生製造出來的理論。深思默想的超然人士,卻有更多的機會能發見他們當代的與民族的真精神。但就因為這一點,一個外國人對他們比對旁人更難瞭解。

  克利斯朵夫初次聽到那個鼎鼎大名的作品的時候,便是這種情形。為了那作品,法國人不知說了多少胡話,有一部分的人說是十個世紀以來最大的音樂革命。——(世紀對他們是不值錢的!他們又不知道什麼天高地厚)……

  丹沃斐·古耶和西爾伐·高恩把克利斯朵夫帶到喜歌劇院去,聽《佩萊阿斯與梅麗桑德》,他們把這件作品介紹給他①覺得光榮極了,仿佛是他們自己作的,並且告訴克利斯朵夫,說他這一回保證會發見奇跡。歌劇已經開幕了,他們還呶呶不休的在旁解釋。克利斯朵夫止住了他們的話,伸著耳朵細聽。第一幕演完,高恩眉飛色舞的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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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此系梅特林克一八九二年所作的悲劇,德彪西譜成歌劇,於一九○二年公演

  「喂,朋友,你覺得怎麼樣?」

  他反問他們:「以後是不是老是這樣的?」

  「是的。」

  「那末根本沒有什麼東西囉。」

  高恩可叫起來了,認為他外行。

  「沒有東西,"克利斯朵夫繼續說。"沒有音樂,沒有發展。前後不相銜接,簡直站不住。和聲很細膩。配器的效果頗有些很美的花腔,格調很高。但內容是空無所有,空無所有……」

  他又聽下去。慢慢的,作品露出一點兒光來了;他開始在半明半暗中發見一些東西了。不錯,他看到作者存心要求素雅一反瓦格納那種用音樂的浪潮來淹沒戲劇的理想;但他不禁帶著點挖苦的心思追問:他們有這種犧牲的理想,骨子裡是否把自己沒有的東西犧牲。在這件作品裡,他感到頗有些貪逸惡勞的意味,想以最低限度的疲勞來獲得效果,因為懶惰而不願意費力去建造瓦格納派的巨制。至於唱辭之單純,簡潔,樸素,聲音的微弱,雖然他覺得單調,而且因為他是德國人而認為不真實,但也同樣感到驚異。——(他認為歌辭愈求真切,愈令人感到法國語言的不適宜於譜成音樂,因為它太合邏輯,太分明,輪廓太固定;語言本身固然完美,但沒法跟旁的東西融和。)然而這種嘗試畢竟是有意思的,在它一反瓦格納派的鋪張浮誇這一點上,克利斯朵夫是贊成的。那位法國音樂家①似乎很俏皮的講究含蓄,要用低聲喁語來表白熱情。愛既沒有歡呼,死也沒有哀號。只有旋律的線條微微顫動一下,樂隊象嘴唇輕輕一抿似的打個寒噤,你才感覺到在劇中人心裡波動的情緒。仿佛作家戰戰兢兢的怕流露真情。他的藝術的格調真是高極了,——除非法國民族固有的那種取悅感官,喜歡做作的傾向在他胸中突然覺醒的時候。那時你才會發見有些頭髮太黃的,嘴唇太紅的,第三共和以後的小家碧玉所扮演的大情人。但這種情形是難得的,是作者過於克制自己的反響,是需要鬆動一下的表現;整個作品的風格是一種精煉到極點的單純,並不單純的單純,刻意追求得來的單純,是古老的社會的一朵精美纖巧的花。年少獷野如克利斯朵夫,當然不能充分欣賞這種境界,他尤其討厭那劇本,那些詩。他以為看到了一個半老的巴黎女人,裝著小孩子,要人講童話給她聽。這當然不是瓦格納派的懶洋洋的角色,不是又肉麻又蠢笨的萊茵姑娘;但一個法蘭西與比利時的混血種②的懶洋洋的人物,裝腔作勢的"沙龍"氣派,喊著"小爸爸啊」「白鴿啊"那一套給交際場中的太太們應用的神秘氣息,也未必高明。巴黎女人卻對著這齣戲出神了,因為在這面鏡子裡照見了她們多愁多病,才子佳人的腔調而顧盼自憐。意志兩字完全談不到。沒有一個人知道自己要些什麼,做些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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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指德彪西。
  ②因戲劇的原作者梅特林克是比利時人,音樂的作者德彪西是法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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