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約翰·克利斯朵夫 | 上頁 下頁
一三四


  這些都還沒有關係,只要高恩不約朋友來聽克利斯朵夫彈琴。但他需要拿他的音樂家向人賣弄,所以邀了三個小猶太人和他自己的情婦,——一個渾身都是脂肪的女人,奇蠢無比,老說些無聊的雙關語,談著她所吃的東西,自以為是音樂家,因為她每天晚上在多藝劇院的歌舞中展覽她的大腿。克利斯朵夫第一次發見了這些人物,臉色就變了。第二次,他直截了當告訴高恩,說不再到他家裡彈琴。高恩賭咒發願的說,以後決不再邀請任何人。但他暗中照舊繼續,把客人藏在隔壁屋裡。自然,克利斯朵夫結果也發覺了,氣憤憤的掉頭便走,這一次可真的不回來了。

  雖然如此,他還是得敷衍高恩,因為他帶他上各國僑民的家裡,為他介紹學生。

  另一方面,丹沃斐·古耶過了幾天也上克利斯朵夫的小客店去訪問他。古耶看見他住得這麼壞,一點不表驚異,倒很親熱的說:

  「我想,請你聽音樂你一定覺得高興罷;我到處都有入場券,可以帶你一起去。」

  克利斯朵夫快活極了。他覺得對方非常體貼,便真心的道謝。那天古耶完全變了一個人,和他第一晚見到的大不相同。跟克利斯朵夫單獨相對的時候,他一點沒有傲慢的態度,脾氣挺好,怯生生的,一心想學些東西。唯有當著別人,他才會立刻恢復那種居高臨下的神氣與粗暴的口吻。此外,他的求知欲也老是有個實際的目的。凡是與現下的時尚無關的東西,他一概不發生興趣。眼前,他想把最近收到而無法判斷的一本樂譜徵求克利斯朵夫的意見:因為他簡直不大能讀譜。

  他們一同到一個交響曲音樂會去。會場的大門是跟一家歌舞廳公用的。從一條蜿蜒曲折的甬道走到一間沒有第二出口的大廳:空氣惡濁,悶人欲死;太窄的坐椅密密的擠在一起;一部分聽眾站著,把走道都壅塞了;——法國人是不講究舒服的!一個似乎煩惱不堪的男人,在那裡匆匆忙忙的指揮著貝多芬的一支交響曲,仿佛急於奏完的神氣。隔壁歌舞廳裡的音樂和《英雄交響曲》中的《葬禮進行曲》混在一塊兒。聽眾老是陸陸續續的進來,坐下,擎著手眼鏡東張西望,有的才安頓好,已經預備動身了。克利斯朵夫在這個趕節一樣的地方聚精會神的留意樂曲的線索,費了好大的勁終於得到一點兒快感,——(因為樂隊是很熟練的,而克利斯朵夫也久已沒聽到交響樂);——不料聽了一半,古耶抓著他的手臂說:「咱們得走了,到另外一個音樂會去。」

  克利斯朵夫皺了皺眉頭,一聲不出的跟著他的嚮導。他們穿過半個巴黎城,到一間氣味象馬房似的大廳;在別的時間,這兒是上演什麼神幻劇或通俗戲劇的:——音樂在巴黎象兩個窮苦的工人合租一間房:一個從床上起來,一個就鑽進他的熱被窩。——空氣當然談不到:從路易十四起,法國①人就認為這種空豈不衛生;但戲院裡的衛生和從前凡爾賽宮裡的一樣,是教人絕對喘不過氣來的那種衛生。一個莊嚴的老人,象馬戲班裡馴服野獸的騎師一般,正在指揮瓦格納劇中的一幕:可憐的野獸——歌唱家——也仿佛馬戲班裡的獅子,對著腳燈愣住了,直要挨了鞭子才會記起自己原來是獅子。一般假作正經的胖婦人和癡癔的小姑娘,堆著微笑看著這種表演。等到獅子把戲做完,樂隊指揮行過了禮,兩人都被大眾拍過了手,古耶又要把克利斯朵夫帶到第三個音樂會去。但這一回克利斯朵夫雙手抓住了坐椅的靠手,聲明再也不走了:從這個音樂會跑到那個音樂會,這兒聽幾句交響樂,那兒聽一段協奏曲,他已經夠受了。古耶白白的跟他解釋,說音樂批評在巴黎是一種行業,並且是看比聽更重要的行業。克利斯朵夫抗議說,音樂不是給你坐在馬車上聽的,而是需要凝神壹志的去領會的。這種炒什錦似的音樂會使他心裡作惡,他每次只要聽一個就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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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至第一次大戰為止,巴黎交響樂音樂會的場子均極簡陋。

  他對於這種音樂方面的漫無節制覺得很奇怪。象多數的德國人一樣,他以為音樂在法國占著很少的地位;所以他意想中以為能聽到分量少而質地很精的東西。不料一開場,七天之內人家就給他十五個音樂會。一星期中每個晚上都有,往往同時有兩三個,在不同的區域裡舉行。星期日一天共有四個,也是在同一時間內。克利斯朵夫對於這等其大無比的音樂胃口不勝欽佩。節日的繁重也使他吃驚。他一向以為只有德國人聽音樂才有這等海量,那是他從前在國內痛恨的;此刻卻發見巴黎人的肚子還遠過於德國人。席面真是太豐盛了:兩支交響曲,一支協奏曲,一支或二支序曲,一幕抒情劇。而且來源不一:有德國的,有俄國的,有斯堪的納維亞國家的,有法國的;仿佛不管是啤酒,是香檳,是糖麥水,是葡萄酒,——他們能一起灌下,決不會醉。巴黎那些小鳥兒的胃口竟這麼大,克利斯朵夫簡直看呆了。他們卻若無其事,好比無底的酒桶,儘管倒進許多東西,實際上可點滴不留。

  不久,克利斯朵夫又發覺這些大量的音樂其實內容只有一點兒。在所有的音樂會中他都看到同樣的作家,聽到同樣的曲子。豐富的節目老是在一個圈子裡打轉。貝多芬以前的差不多絕無僅有,瓦格納以後的也差不多絕無僅有。便是在貝多芬與瓦格納之間,又有多少的空白!似乎音樂就只限於幾個著名的作家。德國五六名,法國三四名,自從法俄聯盟以來又加上半打莫斯科的曲子。——古代的法國作家,毫無。意大利名家,毫無。十七十八世紀的德國巨頭,毫無。現代的德國音樂,也毫無,只除掉理查德·施特勞斯一個,因為他比別人乖巧,每年必定到巴黎來親自指揮一次,拿出他的新作品。至於比利時音樂,捷克音樂,更絕對沒有了。但最可怪的是:連當代的法國音樂也絕無僅有。——然而大家都用著神秘的口吻談著法國的現代音樂,仿佛是震動世界的東西。克利斯朵夫只希望有機會聽一聽;他毫無成見,抱著極大的好奇心,非常熱烈的想認識新音樂,瞻仰一下天才的傑作。但他雖然費盡心思,始終沒聽到;因為單是那三四支小曲,寫得相當細膩而過於冷靜過於雕琢的東西,並沒引其他的注意,他也不承認它們便是現代的法國音樂。

  克利斯朵夫在自己不能表示意見之前,先向音樂批評界去討教一下。

  那可不是件容易的事。批評界裡誰都有主張,誰都有理由。不但各個音樂刊物都以互相抵觸為樂,便是一個刊物的文字也偏頗矛盾。要是把它們全部看過來的話,你准會頭腦發昏。幸而每個編輯只讀他自己的文章,而群眾是一篇都不讀的。但克利斯朵夫一心要對法國音樂界有個準確的概念,便一篇都不肯放過,結果他不禁大為佩服這個民族的鎮靜功夫,處在這樣的矛盾中間還能象魚在水裡一樣的悠然自得。

  在這紛起的輿論中,有一點使他非常驚奇:就是批評家們的那副學者面孔。誰說法國人是什麼都不信的可愛的幻想家呢?克利斯朵夫所見到的,比萊茵彼岸所有的批評家的音樂知識都更豐富,——即使他們一無所知的時候也顯得如此。

  當時的法國音樂批評家都決意要學音樂了。有幾個也是真懂的:那全是一些怪物;他們居然花了番心血對他們的藝術加以思考,並且用自己的心思去思考。不必說,這般人都不大知名,只能隱在幾個小雜誌裡,除了一二個例外是踏不進報館的。他們誠實,聰明,挺有意思,因為生活孤獨而有時不免發些怪論,冥思默想的習慣使他們在批評的時候不大容忍,傾向於嘮叨。——至於其他的人,都匆匆忙忙學了些初步的和聲學,就對自己新近得來的知識驚奇不置,跟姚爾鄧先生學著語法規則的時候一樣高興得出神:

  「Da,Da,Ea;Ea,Ra,Ra;……啊,妙極了!……啊!知道一些東西多有意思……"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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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莫裡哀的喜劇《醉心貴族的小市民》寫一個鄙俗的市儈姚爾鄧想學做貴族,請了音樂教師,舞蹈教師,哲學教師來教育自己。此處所引系第二幕第四場姚爾鄧與哲學教師的對白的節略。

  他們嘴裡只講著主旋律與副主旋律,調和音與合成音,九度音程的聯繫與大三度音程的連續。他們說出了某頁樂譜上一組和音的名稱,就忙著得意揚揚的抹著額上的汗:自以為把整個作品說明了,幾乎以為那曲子是自己作的了。其實他們只象中學生分析西賽羅②的文法一般,背一遍課本上的名辭罷了。但是最優秀的批評家也不大能把音樂看做心靈的天然的語言;他們不是把它看作繪畫的分支,就是把它變成科學的附庸,僅僅是一些拼湊和聲的習題。象這樣淵博的人物自然要追溯到古代的作品。於是他們挑出貝多芬的錯誤,教訓瓦格納,至於柏遼茲和格路克,更是他們公然訕笑的對象。依照當時的風氣,他們認為除了賽巴斯蒂安·巴赫與德彪西之外,什麼都不存在。而近年來被大家亂捧的巴赫,也開始顯得迂腐,老朽,古怪。漂亮人物正用著神秘的口吻稱揚拉摩和哥波冷了。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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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②西賽羅為公元前一世紀羅馬帝國時代的大演說家,大文豪。起選集為今法國中學生讀拉丁文時必修之書。
  ③拉摩(1683—1764)與哥波冷(1668—1732)均為法國作曲家,但其真正的價值直至十九世紀末二十世紀初方始被人賞識。近代法國音樂家如德彪西,如拉威爾,均尊奉前二人為法國音樂的創始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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