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約翰·克利斯朵夫 | 上頁 下頁 |
一三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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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家正談著一位在巴黎交際場中很出名的,貞潔的太太,最近把女兒配給自己的情夫,借此羈縻他的故事。克利斯朵夫在椅子上扭來扭去,疾首蹙額的表示不勝厭惡。高恩發覺了,用肘子撞撞鄰座的人,說這個話題似乎把德國人激動了,大概他很想認識那位太太罷。克利斯朵夫紅著臉,嘟囔了一陣,終於憤憤的說這等婦女簡直該打。這句話立刻引起了哄堂大笑;高恩卻裝著甜美的聲音,抗議說女人是絕對不能碰的,便是用一朵花去碰也不可以……(他在巴黎是個風流豪俠的護花使者。)——克利斯朵夫回答說,這種女子不多不少是條母狗,而對付那些下賤的狗只有一個辦法,就是拿鞭子抽一頓。眾人聽了又大叫起來。克利斯朵夫說他們向女人獻殷勤是假的,往往最會玩弄女子的人才口口聲聲尊敬女人;他對於他們所講的醜史表示深惡痛絕。他們回答說那無所謂醜史,而是挺自然的事;大家還一致同意,故事中的女主角不但是個極有風韻的女子,並且是十足女性的女子。德國人可又嚷起來了。高恩便狡獪的問,照他的理想,"女人"應該是怎麼樣的。克利斯朵夫明知對方在逗他上當;但他生性暴躁,自信很強,照舊中了人家的計。他對那些輕薄的巴黎人宣說他對於愛情的觀念。他有了意思沒有字,好不為難的找著,終於在記憶中搜索出一些似是而非的名辭,說了很多笑話教大家樂死了,他可是不慌不忙的,非常嚴肅,那種滿不在乎,不怕別人取笑的態度,也著實了不得:因為說他沒看見人家沒皮沒臉的耍弄他是不可能的。最後,他在一句話中愣住了,怎麼也說不出下文,便把拳頭往桌上一擊,不作聲了。 人家還想逗他辯論;他卻擰著眉毛,把肘子撐在桌上,又羞又憤,不理睬了。直到晚餐終席,他一聲不出,只顧著吃喝。他酒喝得很多,跟那些沾沾嘴唇的法國人完全不同。鄰座的人不懷好意的勸酒,把他的杯子斟得滿滿的,他都毫不遲疑,一飲而盡。雖然他不慣於飽餐豪飲,尤其在幾星期來常常挨餓的情形之下,他卻還支持得住,不至於象別人所希望的那樣當場出彩。他只坐著出神;人家不再注意他了,以為他醉了。其實他除了留神法語的對話太費勁以外,只聽見談著文學也覺得厭倦:——什麼演員,作家,出版家,後臺新聞,文壇秘史,仿佛世界上就只有這些事!看著那些陌生的臉,聽著談話的聲音,他心裡竟沒留下一個人或一縷思想的印象。近視的眼睛,茫茫然老是象出神的模樣,慢慢的望桌子上掃過去,瞅著那些人面又似乎沒看見。其實他比誰都看得更清楚,只是自己不覺得罷了。他的目光,不象巴黎人或猶太人的那樣一瞥之間就能抓住事物的片段,極小極小的片段,馬上把它剖析入微。他是默默的,長時間的,好比海綿一樣,吸收著各種人物的印象,把它們帶走。他似乎什麼都沒瞧見,什麼都想不起。過了很久,——幾小時,往往是好幾天以後,——他獨自一人觀照自己的當口,才發覺原來把一切都抓來了。 當時他的神氣不過是個蠢笨的德國人,只管狼吞虎嚥,唯恐少吃了一口。除了聽見同桌的人互相呼喚名字以外,他什麼也沒聽到,只象醉鬼一樣固執的私忖著,怎麼有這樣多的法國人姓著外國姓:又是法蘭德的,又是德國的,又是猶太的,又是近東各國的,又是英國的,又是西班牙化的美國姓…… 他沒發覺大家已經離席,獨自坐在那裡,想著萊茵河畔的山崗,大樹林,耕種的田,水邊的草原,和他的老母。有幾個還站在飯桌那一頭談著話,大半的人已經走了。終於他也決心站起,對誰都不瞧一眼,逕自去拿掛在門口的大衣跟帽子。穿戴完畢,他正想不別而行的時候,忽然從半開的門裡瞧見隔壁屋裡擺著一件誘惑他的東西:鋼琴。他已經有好幾星期沒碰過一件樂器了,便走進去,象看到親人似的把鍵子撫弄了一會,竟自坐下,戴著帽子,披著外套,彈起來了。他完全忘了自己在哪兒,也沒注意到有兩個人悄悄的溜進來聽:一個是西爾伐·高恩,極愛好音樂的,——天知道為什麼,因為他完全不懂,好的壞的,一律喜歡;另外一個是音樂批評家丹沃斐·古耶。他倒比較簡單,對音樂既不懂也不愛,可是很得勁的談著音樂。原來世界上只有一般不知道自己所說的東西的人,思想才最自由;因為這樣說也好,那樣說也好,他們都無所謂。 丹沃斐·古耶是個胖子,腰背厚實,肌肉發達,黑鬍子,一簇很濃的頭髮卷兒掛在腦門上,腦門鋪有些粗大的皺痕,卻毫無表情,不大端正的方臉仿佛在木頭上極粗糙的雕出來的,短臂,短腿,肥厚的胸部:看上去象個木商或是當挑夫的奧弗涅人。他舉動粗俗,出言不遜。他的投身音樂界完全是為了政治關係;而在當時的法國,政治是唯一的進身之階。他發見跟一個當部長的某同鄉有點兒遠親,便投靠在他門下。但部長不會永久是部長的。看到他的那個部長快下臺的時候,丹沃斐·古耶趕緊溜了,當然,凡是能撈到的都已經撈飽,特別是國家的勳章,因為他愛榮譽。最近他為了後臺老闆的劣跡,也為了他自己的劣跡,受到相當猛烈的攻擊,使他對政治厭倦了,想找個位置躲躲暴風雨;他要的是能跟別人找麻煩而自己不受麻煩的行業。在這種條件之下,批評這一行是再好沒有了。恰好巴黎一家大報紙的音樂批評的職位出了缺。前任是個頗有才具的青年作曲家,因為非要對作品和作家說他的老實話而被辭掉的。古耶從來沒弄過音樂,全盤外行:報館卻毫不躊躇的選中了他。人們不願意再跟行家打交道;對付古耶至少是不用費心的:他決不會那麼可笑,把自己的見解看做了不起;他永遠會聽上面的指揮,要他罵就罵,要他捧就捧。至於他不是一個音樂家,倒是次要的問題。音樂,法國每個人都相當懂的。古耶很快就學會了必不可少的訣竅。方法挺簡單:在音樂會裡,只要坐在一個高明的音樂家旁邊,最好是作曲家,想法逗他說出對於作品的意見。這樣的學習幾個月,技術就精通了:小鵝不是也會飛嗎?當然,這種飛決不能象老鷹一樣。古耶大模大樣的在報紙上寫的那些胡話,簡直是天曉得!不管是聽人家的話,是看人家的文章,都一味的纏夾,什麼都在他蠢笨的頭腦裡攪成一團糟,同時還要傲慢的教訓別人。他把文章寫得自命不凡,夾著許多雙關語和盛氣淩人的學究氣;他的性格完全象學校裡的舍監。有時他因之受到猛烈的反駁,便啞口無言,裝假死。他頗有些小聰明,同時也是鄙俗的傖夫,忽而目中無人,忽而卑鄙無恥,看情形而定。他卑躬屈節的諂媚那班"親愛的大師",因為他們有地位,或是因為他們享有國家的榮譽(他認為估量一個音樂家的價值,這是最可靠的方法)。其餘的人,他都用鄙夷不屑的態度對付;至於那些餓肚子的,他就儘量利用。——他為人的確不傻。 雖然有了權威有了聲名,他心裡明白自己對於音樂究竟是一無所知,也明白克利斯朵夫的確很高明。他自然不願意說出來,可是少不得有點兒敬畏。——此刻他聽著克利斯朵夫彈琴,努力想瞭解,專心一意,好象很深刻,沒有一點雜念;但在這片雲霧似的音符中完全摸不著頭腦,只顧裝著內家的模樣顛頭聳腦,看那個沒法安靜的高恩擠眉弄眼的意義,來決定自己稱許的表情。 終於克利斯朵夫的意識慢慢從酒意和音樂中間浮起來,迷迷忽忽的覺得背後有人指手劃腳,便轉過身來,看見了兩位鑒賞家。他們倆立刻撲過來,抓著他的手使勁的搖,——西爾伐尖聲的說他彈得出神入化,古耶一本正經的裝著學者面孔說他的左手象魯賓斯坦,右手象帕德列夫斯基,——①(或者是右手象魯賓斯坦,左手象帕德列夫斯基)。——兩人又一致同意的說,這樣一個天才決不該被埋沒;他們自告奮勇要教人知道他的價值,可是心裡都打算儘量利用他來替自己博取榮譽和利益。 -------- ①安東·魯賓斯坦為十九世紀俄國鋼琴家兼作曲家,帕德列夫斯基為近代波蘭鋼琴家兼作曲家,政治家。 第二天,高恩請克利斯朵夫到他家裡去,挺殷勤的把自己一無所用的一架很好的鋼琴給他使用。克利斯朵夫因為胸中鬱積著許多音樂,煩悶之極,便老老實實接受了。 最初幾天,一切都很好。克利斯朵夫能有彈琴的機會快活極了;高恩也相當知趣,讓他安安靜靜的自得其樂。他自己也的確領略到一種樂趣。這是一種奇怪的,但是我們每個人都能觀察到的現象:他既非音樂家,亦非藝術家,而且是個最枯索,最無詩意,沒有什麼深刻的感情的人,卻對於這些自己莫名片妙的音樂感到濃厚的興趣,覺得其中有股迷人的力量。不幸他沒法靜默。克利斯朵夫彈琴的時候,他非高聲說話不可。他象音樂會裡冒充風雅的聽眾一樣,用種種浮誇的辭句來加按語,或是胡說八道的批評一陣。於是克利斯朵夫憤憤的敲著鋼琴,說這樣他是彈不下去的。高恩勉強教自己不要作聲,但那竟不由他作主:一忽兒他又嘻笑,呻吟,吹嘯,拍手,哼著,唱著,摹仿各種樂器的音響。等到一曲終了,要不把他荒唐的見解告訴給克利斯朵夫聽,他會脹破肚子的。 他那個人是個古怪的混合品:有日耳曼式的多情,有巴黎人的輕薄,也有他喜歡自吹自捧的天性。他一忽兒酸溜溜的下些斷語,一忽兒不倫不類來一個比較,一忽兒說出粗野的,淫猥的,不健全的,荒謬絕倫的廢話。在讚頌貝多芬的時候,他竟看到作品中有猥褻的成分,有淫蕩的肉感。明明是憂鬱的思想,他以為有浮華的辭藻。《升C小調四重奏》,對於他是英武而可愛的作品。《第九交響曲》中那章崇高偉大的柔板,使他想起羞人答答的小天使。聽到《第五交響曲》最初的三個音符,他就喊:「不能進去!裡面有人!"他非常歎①賞《英雄的一生》裡的戰爭描寫,因為他在其中認出有汽車②的呼呼聲。他會到處找出些幼稚而不雅的形象來形容樂曲,教人奇怪他怎麼會愛好音樂。然而他的確愛好;對於某些段落,他用最荒唐最可笑的方式去領會,同時也真的會流眼淚。但他剛受了瓦格納的某一幕歌劇的感動,會立刻在鋼琴上彈一段奧芬巴赫摹仿奔馬的音樂;或是在《歡樂頌》之後馬上哼一節咖啡店音樂會中的濫調。那可使克利斯朵夫氣得直嚷③了。——但最糟的還不是在高恩這樣胡鬧的時候,而是當他要說些深刻的微妙的話向克利斯朵夫炫耀的時候,以哈密爾頓而非西爾伐·高恩的面目出現的時候。在那種情形之下,克利斯朵夫便對他怒目而視,用冷酷的挖苦的話傷害哈密爾頓:鋼琴夜會往往鬧得不歡而散。可是第二天,高恩已經忘了;克利斯朵夫也後悔自己不該那麼粗暴而仍舊回來。 -------- ①以上各曲均貝多芬作品。《升C小調四重奏為一首痛苦的詩歌。《第九交響曲》的第三章柔板,富於恬淡隱忍,虔敬和氣的情調。關於《第五交響曲》(俗稱《命運交響曲》)開始第一句,貝多芬曾言:「命運就是這樣來敲門的"。 ②《英雄的一生》是理查德·施特勞斯的交響詩。 ③十九世紀的奧芬巴赫(原籍德國,後入法國籍)以所作喜歌劇紅極一時,實則僅為第二三流作家。《歡樂頌》系指貝多芬,《第九交響曲》中最後一章合唱,歌辭為德國詩人席勒原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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