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約翰·克利斯朵夫 | 上頁 下頁
一三二


  他非但不恨,還覺得克利斯朵夫把哀區脫訓斥一頓挺好玩呢;他的確大大的樂了一陣。哀區脫和克利斯朵夫兩個究竟誰是誰非,他根本不放在心上;他估量人是把他們給他的樂趣多少為標準的;他感到克利斯朵夫可能供應大量的笑料,想儘量利用一下。

  「你該來看我啊,"他接著說。"我老等著你呢。今晚你有事沒有?跟我一塊兒吃飯去。這一下我可不讓你走啦。吃飯的都是咱們自己人:每半個月聚會一次的幾個藝術家。你應當認識這些人。來罷。我給你介紹。」

  克利斯朵夫拿衣冠不整來推辭也推辭不掉。高恩把他拉著走了。

  他們走進大街上的一家飯店,直上二樓。克利斯朵夫看見有三十來個年輕人,大概從二十歲到三十五歲,很興奮的討論著什麼。高恩把他介紹了,說他是剛從德國牢裡逃出來的。他們全不理會,只管繼續他們熱烈的辯論。初到的高恩也立刻卷了進去。

  克利斯朵夫見了這些優秀分子很膽怯,不敢開口,只儘量伸著耳朵聽。但他不容易聽清滔滔不竭的法語,沒法懂得討論的究竟是什麼重大的藝術問題。他只聽見"托拉斯",「壟斷","跌價","收入的數目"等等的名辭,和"藝術的尊嚴"與"著作權"等等混在一起。終於他發覺大家談的是商業問題。一部分參加某個銀團的作家,因為有人想組織一個同樣的公司和他們競爭而憤憤的表示反對。一批股東為了私人利益而帶著全副道具去投靠新組織,更加使他們怒不可遏。他們一片聲的嚷著要砍掉那些人的腦袋,說什麼"失勢……欺騙……屈辱……出賣……"等等。

  另外一批可不攻擊活人而攻擊死人,——因為他們沒有版權的作品充塞市場。繆塞的著作最近才成為公眾的產業,①據他們看來,買他著作的讀者太多了。他們要求政府對從前的名作課以重稅,免得它們低價發行。他們認為,已故作家的作品以廉價傾銷的方式跟現存藝術家的作品競爭是不光明的行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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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作家的繼承人于作家死後仍可享有著作權若干年(年限由各國法律規定),滿期後即無所謂版權,出版家均可自由翻印,等於公共產業。

  他們又停下來,聽人家報告昨天晚上這一齣戲和那一齣戲的收入。大家對某個在歐美兩洲出名的老戲劇家的幸運羡慕得出神,——他們非常瞧不其他,但忌妒的心尤甚於瞧不起的心。——他們從作家的收入談到批評家的收入,說某個知名的同文,只要大街上某戲院演一齣新戲,——(一定是謠言罷?)——就能到手一筆不小的款子作為捧場的代價。據說他是個誠實君子:一朝價錢講妥了,他總是履行條件的,但他最高明的手段——(據他們說),——是在於把捧場文章寫得使那出戲在最短期間不再賣座而戲院不得不常排新戲。這種故事教大家發笑,但誰都不以為奇。

  這些議論中夾著許多冠冕堂皇的字;他們談著"詩歌",談著"為藝術而藝術"。這種名詞,和錢鈔混在一起無異是「為金錢而藝術"。而法國文壇上新興的掮客風氣,使克利斯朵夫尤其著惱。因為他對金錢問題完全不感興趣,所以他們提到文學——其實是文學家——的時候,他已經不願意往下聽了。可是一聽到維克多·雨果的名字,克利斯朵夫又留了神。

  問題是要知道雨果是否戴過綠頭巾。他們絮絮不休的討論雨果夫人與聖·伯甫的戀愛。過後,他們又談到喬治·桑的那些情人和他們的價值。那是當時的文學批評最關切的題目:它把大人物家裡一切都搜檢過了,翻過了抽斗,看過了壁櫥,倒空了櫃子,最後還得查看他們的臥床。批評家非要學洛尚當年伏在路易十四和蒙德斯朋夫人的床下,或是類①乎此的方法,才算無負於歷史與真理。——他們那時都是崇拜真理的。和克利斯朵夫同席的一般人都自命為真理狂:為了探求真理,他們孜孜不倦。他們對於現代藝術也應用這個原則,以同樣渴求準確的熱情,去分析時下幾個最負盛名的人的私生活。奇怪的是,凡是平常決沒有人看到的生活細節,他們都知道得清清楚楚,仿佛那些當事人為了愛真理的緣故,自己把準確的材料提供出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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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蒙德斯朋夫人之有寵于路易十四,得力于洛尚侯爵;洛尚乃囑蒙德斯朋代向路易要求炮兵總監之職。此處謂洛尚在朝中弄權竊柄,出入宮闈。

  愈來愈發僵的克利斯朵夫,想跟鄰座的人談些別的事。但誰也不理睬他。他們固然向他提出了幾個空泛的關於德國的問題,——但那些問題只使克利斯朵夫非常詫異的發覺,那些似乎很博學的漂亮人物,對他們本行以內的東西(文學與藝術),一越出巴黎的範圍,就連最粗淺的知識都沒有;充其量,他們只聽見過幾個大人物的名字,例如霍德曼,舒特曼,李勃曼,施特勞斯(是達維特·施特勞斯呢,約翰·施特勞斯呢,還是理查·施特勞斯?)他們搬弄這些人名的時候非①常謹慎,唯恐鬧笑話。並且,他們的詢問克利斯朵夫也只是為了禮貌而非為了好奇心,那是他們完全沒有的;至於他的回答,他們壓根兒就不大想聽,急於要回到那些教全桌的人都開心的巴黎瑣事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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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霍德曼與舒特曼均為近代德國小說家兼劇作家。李勃曼為近代德國畫家,地位相當於法國之瑪奈。達維特·施特勞斯為十九世紀德國神學家,以倡導耶穌僅能稱為哲學家之說有名於世。約翰·施特勞斯為十九世紀奧國作曲家,以輕快的圓舞曲著稱。理查德·施特勞斯為十九世紀末至二十世紀初期的德國最大的作曲家。

  克利斯朵夫怯生生的想談談音樂。可是這些文人中沒有一個音樂家。他們心裡認為音樂是一種低級的藝術。近年來音樂風行一時,未免使他們暗中著惱;但既然它走了運,他們也就裝做很關心。有一出最近的歌劇,他們尤其談得上勁,差不多認為有了這歌劇才有真正的音樂的,至少也得說是開了音樂的新時代。他們的愚昧無知與冒充風雅的脾氣最適宜接受這種思想,因為那可以使他們無須再知道下文。歌劇的作者是個巴黎人,——克利斯朵夫還是初次聽到他的名字,——有幾個人說他把以前的東西全部推翻了,把音樂整個兒革新了,重新創造過了。克利斯朵夫聽了直跳起來。他巴不得真有天才出現。可是這種一舉手就把"過去"推倒了的天才,那還了得!好厲害的傢伙!怎麼能有這等神通呢?——他要人家解釋給他聽。那些人既說不出理由,又給克利斯朵夫問個不休,便把他交給他們一群中的音樂家,那位大音樂批評家丹沃斐·古耶。而他立刻和克利斯朵夫提到七度和絃九度和絃一類的名詞。古耶所懂的音樂實際和史①迦那蘭所懂的拉丁文差不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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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近代音樂之和聲,除常用四度五度和絃之外,亦多用品度九度;故此處譏人侈言七度九度為表示自己懂得近代音樂。

  「……你不懂拉丁文嗎?」

  「不懂。」

  「(興高采烈的)Cabricias,arci thuram catalamuss,singulariter……bonug,bona,bonum……"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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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②典出莫裡哀喜劇《非做不可的醫生》。史迦那蘭冒充醫生,至病家診病,知主人不懂拉丁文,乃信口胡謅,首四字純出杜撰;後數字則從初級拉丁課本上隨意拾綴而來,根本不成句,無意義可言。見原劇第二幕第四場。此典在法國已為家喻戶曉之成語。"你懂拉丁文嗎?"一語,常為訛詐外行之意。

  一朝遇到了一個"真懂拉丁文"的人,他就小心謹慎的躲到美學中去了。在那個不可侵犯的盾牌後面,他把不這樁公案以內的貝多芬,瓦格納,和所有的古典音樂都攻擊得體無完膚(在法國,要恭維一個音樂家,非把一切跟他不同的音樂家盡行打倒,做他的犧牲不可)。他宣稱新藝術已經誕生,過去的成規都被踩在腳下了。他提到一種音樂語言,說是巴黎音樂界的哥侖布發見的;這新語言把全部古典派的語言取消了,因為一比之下,古典音樂已經成為死語言了。

  克利斯朵夫一方面對這個革命派音樂家暫時取保留的態度,預備看過了作品再說;一方面也對大家把全部音樂作犧牲而奉為音樂之神的傢伙大為懷疑。他聽見別人用褻瀆不敬的語氣談論昔日的大師,非常憤慨,可忘了自己從前在德國說過多少這一類的話。他在本鄉自命為藝術叛徒,為了判斷的大膽與直言無諱而激怒群眾的,一到法國,一聽最初幾句話,就發覺自己頭腦冬烘了。他很想討論,但討論的方式很不高雅,因為他不能象一般紳士那樣只提出論證的大綱而不加說明,卻要以專家的立場探討確切的事實,拿這些來跟人麻煩。他不憚進一步的作技術方面的研究;而他愈說愈高的聲音只能教上流社會聽了頭痛,提出的論據與支持論據的熱情也顯得可笑。那位批評家趕緊插一句所謂俏皮話,結束了冗長可厭的辯論,克利斯朵夫駭然發覺原來批評家對所談的問題根本外行。可是大家對這個德國人已經有了定論,認為他頭腦冬烘,思想落伍;不必領教,他的音樂已經被斷定是可厭的了。但二三十個眼神含譏帶諷的,最會抓住人家可笑的地方的青年,那時又都回頭來注意這個怪人,看他揮著瘦小的胳膊和巨大的手掌做出許多笨拙而急劇的動作,睜著一雙憤怒的眼睛,尖聲尖氣的嚷著。原來西爾伐·高恩特意要教朋友們看看滑稽戲。

  談話離開了文學,轉移到女人身上去了。其實那是同一題材的兩面:因為他們的文學總脫不了女人,而他們所說的女人也老是跟文學或文人糾纏不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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