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約翰·克利斯朵夫 | 上頁 下頁
一三一


  「可是我想,"哀區脫說,"你給我看作品,無非要我表示一點兒意見。」

  「絕對不是。」

  「那末,"哀區脫也生了氣,"我不明白你來向我要求什麼。」

  「我不要求別的,只要求工作。」

  「除了剛才說的,眼前我沒有別的事給你作。而且還不一定。我只說或者可以。」

  「對一個象我這樣的音樂家,你不能分派些別的工作嗎?」

  「一個象你這樣的音樂家?"哀區脫用著挖苦的口氣說。

  「至少跟你一樣高明的音樂家,也沒覺得這種工作有損他們的尊嚴。有幾個,我可以說出名字來,如今在巴黎很出名的,還為此很感激我呢。」

  「那因為他們都是些窩囊廢,"克利斯朵夫大聲回答,他已經會用些法語裡的妙語了。"你把我當做他們一流的人,你可錯了。你想用你那種態度,——不正面瞧人,說話半吞半吐的,——來嚇唬我嗎?我進來的時候對你行禮,你睬都不睬……你是什麼人,敢這樣對我?你能算一個音樂家嗎?不知你有沒有寫過一件作品?而你居然敢教我,教一個以寫作為生命的人怎麼樣寫作!……看過了我的作品,你除了教我竄改大師的名作,編一些髒東西去教小姑娘們做苦工以外,竟沒有旁的更好的工作給我!……找你那些巴黎人去罷,要是他們沒出息到願意聽你的教訓。至於我,我是寧可餓死的!」

  他這樣滔滔不竭的說著,簡直停不下來。

  哀區脫冷冷的回答:「隨你罷。」

  克利斯朵夫一路把門震得砰砰訇訇的出去了。西爾伐·高恩看著大笑,哀區脫聳聳肩對高恩說:「他會跟別人一樣回來的。」

  他心裡其實很看重克利斯朵夫。他相當聰明,不但有看作品的眼光,也有看人的眼光。在克利斯朵夫那種出言不遜的,憤激的態度之下,他辨別出一種力量,一種他知道很難得的力量,——尤其在藝術界中。但他的自尊心受傷了,無論如何也不肯承認自己的錯。他頗想給克利斯朵夫一點兒補償,可是辦不到,除非克利斯朵夫向他屈服。他等克利斯朵夫回頭來遷就他:因為憑著他悲觀的看法和閱世的經驗,知道一個人被患難磨折的結果,頑強的意志終於會就範的。

  克利斯朵夫回到旅館,火氣沒有了,只有喪氣的份兒。他覺得自己完了。他的脆弱的依傍倒掉了。他認為不但跟哀區脫結了死冤家,並且把介紹人高恩也變了敵人。在一座只有冤家仇敵的城裡,那真是孤獨到了極點。除了狄哀納與高恩,他一個人都不認識。他的朋友高麗納,從前在德國認識的美麗的女演員,此刻不在巴黎,到外國演戲去了,這一回是在美國,不是搭班子,而是自己做主體:因為她已經很出名,報紙上常常披露她的行蹤。至於那個被他無意中打破飯碗的女教師,他常常難過而決心到了巴黎非尋訪不可的女子,如今來到巴黎之後,他可忘了她的姓氏,無論如何想不起來。他只記得她名字叫做安多納德。其餘的還得慢慢的回想,而且在茫茫人海中去尋訪一個可憐的女教員,又是談何容易!

  眼前先得設法維持生活,越早越好。克利斯朵夫身邊只剩五法郎了,他不得不抑捺著厭惡的心理,去問問旅館的胖子老闆,街坊上可有人請他教鋼琴。老闆對這個一天只吃一頓而又講德語的旅客,原來就不瞧在眼裡,現在知道他只是個音樂家,更失去了所有的敬意。他是老派的法國人,認為音樂是貪吃懶做的人的行業,所以就挖苦他:

  「鋼琴?……你弄這個玩藝兒嗎?失敬失敬!……真怪,竟有人喜歡幹這一行!我嗎,我聽到無論什麼音樂就跟聽到下雨一樣……也許你可以教教我罷。喂,你們諸位覺得怎麼樣?"他轉身對一般正在喝酒的工人嚷著。

  大家哄笑了一陣。

  「這行手藝倒是怪體面的呢,"其中有一個說。"又乾淨,又能討女人喜歡。」

  克利斯朵夫不大懂得法語,尤其是取笑的話:他正在找話回答,也不知道該不該生氣。老闆的女人倒很同情他,對丈夫說:「得了罷,斐列伯,別這麼胡說八道。"——她又轉身向克利斯朵夫:「也許有人會請教你的。」

  「誰呀?"丈夫問。

  「就是葛拉賽那個小丫頭。你知道,人家為她買了一架鋼琴呢。」

  「啊!你說的是他們,那些擺臭架子的!不錯,那是真的。」

  他們告訴克利斯朵夫,說那是肉店裡的女兒:她的父母想把她裝成一個大家閨秀,答應她學琴,哪怕借此招搖一下也是好的。結果是旅館的主婦答應替克利斯朵夫說去。

  第二天,他回報克利斯朵夫,肉店的女主人願意先見見他,他便去了,看見她坐在櫃檯後面,四周全是牲畜的屍首,那個皮色嬌嫩,裝著媚笑的漂亮女人,一知道他的來意,立刻板起一副儼然的面孔。她開口就提到學費,聲明她不願意多花錢,因為彈琴固然是有趣的玩藝,,但並非必須的,她每小時只能給一法郎。之後,她又不大放心的盤問他是否真懂音樂。等到知道他不但會演奏,還會寫作,她似乎安心了,態度也顯得殷勤了些:她的自尊心滿足了,決意向街坊們說她的女兒找到一個作曲家做老師。

  下一天,克利斯朵夫發見所謂鋼琴是件舊貨店裡買來的破爛東西,聲音象吉他;——而肉店裡的小姐用著又粗又短的手指在鍵盤上扭來扭去,連這個音和那個音的區別都分不出,神氣似乎不勝厭煩,不到幾分鐘就當著人打呵欠;——母親還在旁監視,發表她那套對音樂與音樂教育的意見:——克利斯朵夫委屈之極,連發怒的氣力也沒有了。他垂頭喪氣的回去,有幾晚連飯都吃不下。僅僅是幾星期的功夫,他已經到了這田地,將來還有什麼下賤的事不能做?當初也何必那麼憤憤不平的拒絕哀區脫的工作?他現在做的事不是更丟人嗎?

  一天晚上,他在臥室中不由得流下淚來,無可奈何的跪在床前祈禱……祈禱什麼呢?他能祈禱什麼呢?他已經不信上帝,以為沒有上帝了……但還是得祈禱,向自己祈禱。只有極平凡的人才從來不祈禱。他們不懂得堅強的心靈需要在自己的祭堂中潛修默煉。白天受了屈辱之後,克利斯朵夫在他靜得嗡嗡作響的心頭,感覺到他永恆的生命。悲慘生活的浪潮在生命的底下流動:但這悲慘生活跟他生命的本體又有什麼關係呢?世界上一切的痛苦,竭力要摧毀一切的痛苦,碰到生命那個中流砥柱就粉碎了。克利斯朵夫聽著自己的熱血奔騰,仿佛是心中的一片海洋;還有一個聲音在那裡反復說著:

  「我是永久,永久存在的……」

  這聲音,他是很熟悉的:不論回想到如何久遠,他始終聽到它。有時他會幾個月的把它忘掉,想不起內心有它強烈單調的節奏;可是實際上他知道那聲音永遠存在,從來沒停過,正如海洋在黑夜裡也依舊狂嘯怒吼。如今他又找到了那種鎮靜與毅力,象每次沉浸到這音樂中的時候一樣。他心定神安的站了起來。不,他的艱苦的生活一點沒有可羞的地方;他咬著麵包用不著臉紅;該臉紅的是那些逼他用這種代價去換取麵包的人。忍耐罷!終有一天……

  可是到了明天又沒耐性了;他雖是竭力抑制,終於有一次上課的時候,因為那混帳而放肆的小丫頭嘲笑他的口音,故意搗亂,不聽他的指導,他氣得大發雷霆。克利斯朵夫怒吼著,小姑娘怪叫著,因為一個由她出錢雇用的人膽敢對她失敬而大為駭怒。克利斯朵夫把她手臂猛烈的搖了幾下,她就嚷著說他打了她。母親象雌老虎般的跑來,拚命的吻著女兒,罵著克利斯朵夫。肉店老闆也出現了,說他決不答應一個普魯士流氓來碰他的女兒。克利斯朵夫氣得臉色發白,羞憤交加,一時竟不知道自己會不會把那個男人,女人,小姑娘,一起勒死,便在咒駡聲中溜了。旅店的主人們看他狼狽不堪的回來,立刻逗他說出經過情形,使他們忌妒鄰居的心借此痛快一下。但到了晚上,街坊上都傳說德國人是個毆打兒童的蠻子。

  克利斯朵夫又到別的音樂商那裡奔走了幾次,毫無結果。他覺得法國人不容易接近;他們那種漫無秩序的忙亂把他頭都鬧昏了。巴黎給他的印象是一個混亂的社會,受著專制傲慢的官僚政治統治。

  一天晚上,他因為一無收穫而垂頭喪氣在大街上溜躂的時候,忽然看見西爾伐·高恩迎面而來。他一心以為他們已經鬧翻了,便掉過頭去,想不讓他看見。高恩可是招呼他:「哎!你怎麼啦?"他一邊說一邊笑。"我很想來看你,可是我把你的地址丟了……天哪,親愛的朋友,那天我竟認不得你了。你真是慷慨激昂。」

  克利斯朵夫望著他,又是詫異又是慚愧:「你不恨我嗎?」

  「恨你?幹嗎恨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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