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約翰·克利斯朵夫 | 上頁 下頁 |
一三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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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天從八點起,他已經開始等回音了。他相信高恩決不會失約,唯恐他去辦公以前會來看他,便守在房裡寸步不移,中午教樓下的小飯鋪把中飯端上來。飯後他又等著,以為高恩會從飯店裡出來看他的。他在屋子裡踱來踱去,一忽兒坐下,一忽兒站起來踱步,樓梯上一有腳聲立刻打開房門。他根本不想到巴黎城中去遛遛,免得心焦。他躺在床上,一刻不停的想著母親;而她也在那裡想他,——世界上也只有她一個人想他。他對母親抱著無限的溫情,又為了把她孤零零的丟下而非常不安。可是他並不寫信,他要能夠告訴她找到了工作的時候再寫。母子倆雖然那麼相愛,彼此都沒想到寫一封簡單的信把這點感情說出來。他們認為一封信是應該報告確切的消息的。——他躺在床上,把手枕在腦後,胡思亂想。臥室跟街道儘管離得很遠,巴黎的喧鬧照舊傳進來,屋子也常常震動。——天黑了,毫無消息。 又是一天,跟上一天沒有什麼分別。 克利斯朵夫把自己關在屋裡關到第三天,憋悶得慌了,決意出去走走。但從初到的那晚起,不知為什麼他就討厭巴黎。他什麼都不想看,對什麼都沒好奇心;他太關切自己的生活了,再沒興致去關切旁人的生活:什麼古跡,什麼有名的建築,他都不以為意。才出門,他就覺得無聊得要命,所以雖然決意不等滿八天不再去找高恩,也情不自禁的一口氣跑去了。 受過囑咐的僕人說哈密爾頓先生因公出門了。克利斯朵夫大吃一驚,嘟囔著問哈密爾頓先生什麼時候回來。僕役隨便回答了一句:「總得十天八天罷。」 克利斯朵夫失魂落魄的回去,在房裡躲了好幾天,什麼工作都不能做。他駭然發覺那點兒有限的錢——母親用手絹包著塞在他箱子底上的,——很快的減少下去,便竭力緊縮,只有晚上才到樓下小飯鋪裡吃一頓。飯店裡的客人不久也認識他了,背後叫他"普魯士人"或是"酸鹹菜"。——他花①了好大的勁,寫信給幾位他隱隱約約知道姓名的法國音樂家。其中一個已經死了十年。他在信裡要求他們聽他彈彈他的作品:別字連篇,用了許多倒裝句子,再加一大串德國式的客套話。信上的抬頭寫著"送呈法國通儒院宮邸"之類。——那些收信人中只有一個把信看了一遍,跟朋友們大笑一陣。 -------- ①酸鹹菜為德國的名菜,借作德國人的諢號。 過了一星期,克利斯朵夫又回到書店裡。這一回,運氣幫了他的忙。他走到門口,高恩正好從裡面出來。高恩眼見躲避不了,便扮了個鬼臉;克利斯朵夫快活之極,根本沒覺察。他以那種惹人厭的習慣抓住了對方的手,挺高興的問:「啊,你前幾天出門去了?旅行很愉快嗎?」 高恩回答說是的,但仍舊愁眉不展。克利斯朵夫接著又說:「你知道我來過罷,……人家跟你說過了是不是?……有什麼消息沒有?你跟人提起我了嗎?人家怎麼說?」 高恩越來越愁悶。克利斯朵夫看他發僵的態度很奇怪:那簡直是換了一個人。 「我提過你了,"高恩說,"可還不知道結果;我老是沒空。上次跟你分手以後,我就忙不過來:公事堆積如山,簡直不知道怎麼對付。真累死人。我非病倒不可了。」 「你是不是身體不行?"克利斯朵夫很焦心很關切的問。 高恩狡獪的瞧了他一眼:「簡直不行。這幾天,不知道是怎麼回事,只是非常不舒服。」 「啊!天哪!"克利斯朵夫抓著他的手臂說。"你得保重身體!好好的休息。我真抱歉,還要給你添麻煩!得老實告訴我呀。究竟是怎麼樣的不舒服呢?」 他把對方的推託那麼當真,高恩一邊拚命忍著不笑出來,一邊也被他的戇直感動了。猶太人是最喜歡挖苦人的——(在這一點上,巴黎多少的基督徒都是猶太人),——只要對方給他們一個取笑的機會,哪怕他是厭物,是敵人,他們都會特別寬容。並且高恩看到克利斯朵夫對他的健康這樣關切,也不由得感動了,決意幫助他。 「我有個主意在這裡,"高恩說。"既然暫時找不到學生,你能不能先做點兒音樂方面的編輯工作?」 克利斯朵夫馬上答應了。 「那就行啦!"高恩接著說。「有個巴黎最大的音樂出版家,但尼·哀區脫,我跟他很熟。我介紹你去;有什麼事可做,你臨時看著辦罷。你知道,我在這方面完全外行。但哀區脫是個真正的音樂家。你們一定談得攏的。」 他們約定第二天就去。高恩能夠一方面幫了克利斯朵夫的忙,一方面把他擺脫了,覺得挺高興。 第二天,克利斯朵夫到書店去和高恩會齊了。他依著他的囑咐,帶了幾部作品預備給哀區脫看。他們到歌劇院附近的音樂鋪子裡把他找到了。客人進門,哀區脫並不起身相迎;高恩跟他握手,他只冷冷的伸出兩個手指;至於克利斯朵夫恭恭敬敬的行禮,他根本不理。直到高恩要求,他才把他們帶到隔壁屋裡,也不請他們坐下,自己背靠著沒有生火的壁爐架,眼睛望著牆壁。 但尼·哀區脫年紀四十左右,個子高大,態度冷淡,穿著很整齊,腓尼基人的特點很顯明,一望而知是聰明而脾氣很壞的,臉上仿佛老是在生氣,鬚髮全黑,長鬍子修成方形,象古代的亞述王。他差不多從來不正面看人,說話又冷又粗暴,便是寒暄也象跟人頂撞。他外表的傲慢無禮,固然是因為他瞧不起人,但也是一種手足無措的表現。這樣的猶太人很多;大家討厭他們,認為這個強直的態度是目中無人,實際是他們的精神與肉體都發僵到了無可救藥的地步。 高恩有說有笑的用著誇張的口吻和吹捧,把克利斯朵夫介紹了。——他卻是被主人那種招待窘住了,只顧拿著帽子和樂譜搖擺不定的站在那兒。哀區脫似乎至此為止根本不知道有克利斯朵夫在場,等到高恩說了一陣,才傲慢的轉過頭來,眼睛望著別處,說:「克拉夫脫……克利斯朵夫·克拉夫脫……從來沒聽見過這個姓名。」 克利斯朵夫仿佛當胸挨了一拳,氣得滿面通紅的回答:「你將來會聽見的。」 哀區脫不動聲色,繼續冷靜的說著,當做沒有克利斯朵夫一樣:「克拉夫脫?……沒聽見過。」 象哀區脫那一等人,對一個姓名陌生的人就不會有好印象。 他又用德語接著說:「你是萊茵流域的人嗎?……真怪,那邊弄音樂的人這麼多!沒有一個不自稱為音樂家的。」 他是想說句笑話而不是侮辱;但克利斯朵夫覺得是另外一個意思,他馬上想頂回去了,可是高恩搶著說:「啊!請你原諒,你得承認我是外行。」 「你不懂音樂,我倒覺得是值得恭維的呢。"哀區脫回答。 「假如要不是音樂家你才喜歡,"克利斯朵夫冷冷的說,「那末很抱歉,我不能遵命。」 哀區脫始終把頭掉在一邊,神情淡漠的問:「你已經在作曲了嗎?寫過什麼東西?總是些歌吧?」 「有歌,還有兩個交響曲,交響詩,四重奏,鋼琴雜曲,舞臺音樂,"克利斯朵夫很興奮的說著。 「你們在德國東西寫得真多,"哀區脫的話雖客氣,頗有點兒鄙薄的意味。 他對於這個新人物的不信任,尤其因為他寫過這麼多作品,而他,但尼·哀區脫,都沒知道。 「那末,"他說,"或許我能給你一些工作,既然你是我的朋友哈密爾頓介紹來的。我們此刻正在編一部少年叢書,印一批淺易的鋼琴曲。你能不能把舒曼的《狂歡曲》編得簡單些,改成四手,六手,或八手聯彈的鋼琴曲?"① -------- ①四手,六手,八手聯彈的琴曲,系供二人在一架鋼琴上合奏,或三人四人在二架鋼琴上合奏之曲。 克利斯朵夫跳起來:「你叫我,我,做這種工作嗎?……」 這天真的"我"字使高恩大笑起來;可是哀區脫沉著臉生氣了:「我不懂你為什麼聽了這話奇怪;那也不是怎麼容易的工作,你要覺得勝任愉快,那末再好沒有!咱們等著瞧罷。你說你是出色的音樂家。我當然相信。但我究竟不認識你呀。」 他暗中想道:「聽這些傢伙的口氣,他們比勃拉姆斯都高明。」 克利斯朵夫一聲不出,——(因為他決心不讓自己發作),——把帽子一戴,望門口走了。高恩笑著把他擋住了說:「別那麼急呀!」 他又轉身向哀區脫:「他帶著幾部作品,預備給你瞧瞧。」 「啊!"哀區脫表示不大耐煩,"那末拿來瞧罷。」 克利斯朵夫一言不發,把稿本遞給了他。哀區脫漫不經心的翻著。 「什麼呢?啊,《鋼琴組曲》……(他念著:)《一日》……老是標題音樂……」 雖然面上很冷淡,其實他看得很用心。他是個優秀的音樂家,關於本行的學識,他都完備,可是也至此為止;看了最初幾個音符,他就明白作者是怎麼樣的人。他不聲不響,一臉瞧不起的翻著作品,對作者的天分暗中覺得驚奇;但因為生性傲慢,克利斯朵夫的態度又傷了他的自尊心,所以他一點兒都不表示出來。他靜靜的看完了,一個音都沒放過: 「嗯"他終於老氣橫秋的說,"寫得還不壞。」 這句話比尖刻的批評使克利斯朵夫更受不了。 「用不著人家告訴我才知道,"他氣極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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