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約翰·克利斯朵夫 | 上頁 下頁
一二九


  「我不能再拿什麼架子了。要餓死,也先得把所有的路都走完了。」

  他心裡又補上一句:「並且我也決不會餓死的。」

  他把地址複看了一遍,找高恩去了。他決意只要高恩有一點兒傲慢的神氣,就打爛他的臉。

  那家出版公司在瑪特蘭納區;克利斯朵夫走上二樓的客廳,說要找西爾伐·高恩。一個穿制服的僕人回答說"沒有這個人"。克利斯朵夫詫異之下,以為自己讀音不清,便又說了一遍,那僕人留神細聽以後,說公司裡的確沒有這個姓名的人。克利斯朵夫狼狽不堪,道了歉,預備走了,不料走廊盡頭的門打開了,出來的便是高恩,送著一位女客。克利斯朵夫才碰了狄哀納的釘子,便以為大家都在耍弄他。他一轉念當作高恩在他進門的時候已經看見了,特意吩咐僕人擋駕的。這種豈有此理的舉動使他氣都喘不過來。他憤憤的已經望外走了,忽然聽見人家跟他招呼。原來高恩尖利的目光老遠就把他認出了,堆著笑容奔過來,伸著手,親熱得不得了。

  西爾伐·高恩是個矮胖子,鬍子剃得精光,完全是美國式,起色太紅了一點,頭髮太黑了一點,一張又闊又大的臉,肥頭胖耳,打皺的小眼睛老在那裡東張西望,嘴巴稍微有點歪,掛著一副呆板而狡猾的笑容。他穿得非常講究,儘量要掩飾身段的缺陷,把太高的肩膀和太粗的腰身給遮起來。他覺得美中不足的就只有這兒點;要是身體能再高二三寸,腰圍再細幾分,他哪怕給人踢幾腳也是願意的。至於別的部分,他自己非常滿意,以為別人一看見他就會著迷的。而妙就妙在果真如此。這矮小的德國猶太人,這個傖夫俗物,居然做著巴黎的時裝記者與時裝批評家。他寫一些無聊的,把肉麻當有趣的通訊。他是鼓吹法國風格,法國風雅,法國風流,法國精神的人,——腦子裡全是攝政王時代,紅靴根,洛尚那一類的玩藝兒。大家嘲笑他,但他照舊很出鋒頭。凡是說①「在巴黎,可笑是你的致命傷"的人,其實是不認識巴黎:「可笑"非但沒有害死人,並且還有人靠它過活;在巴黎,「可笑"能使你獲得一切:光榮,豔福,都不成問題。所以西爾伐·高恩對每天氣著裝腔作勢的肉麻話得來的欽慕已經不希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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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攝政王時代指路易十五未成年時由菲力氣·特·奧萊昂攝輔的時代(1715—1723),以風氣淫靡著稱。紅靴根為君主時代出入宮廷的貴族所穿的。洛尚為路易十四、十五兩朝的幸臣。此處所用三典故,系泛指法國十八世紀的輕浮佻撻的習氣。

  他口音重濁,逼尖著喉嚨,完全用假嗓子說話。

  「啊!真想不到!"他一邊高高興興的喊著,一邊用皮膚繃緊,指頭短而臃腫的手抓著克利斯朵夫的手拚命的搖。仿佛遇到了最知己的朋友似的,他竟捨不得放下克利斯朵夫。克利斯朵夫愣住了,心裡想高恩是不是跟他開玩笑。可是並不。或者即使他存心嘲弄,也不超過他平時的分量。高恩太聰明了,決不作睚眥必報的打算。克利斯朵夫當年的欺侮早已被置之腦後;便是想起,他也不大在乎,倒很高興教從前的同伴看看他現在的地位和典雅的巴黎風度。他所表示的驚訝也是真的;他萬萬想不到克利斯朵夫這個突如其來的訪問。而且他雖然那麼機靈,立刻猜到克利斯朵夫此來必有目的,也極願意招待他,因為克利斯朵夫的有求於他,就等於對他的權勢表示敬意。

  「你從家鄉來嗎?媽媽身體怎麼樣?"那種親昵的口吻,克利斯朵夫平時聽了也許會討厭,但此刻在一個外國的城裡聽到,他的確非常快慰。

  「可是,"克利斯朵夫心裡還有點兒猜疑,"怎麼剛才人家回答我說這裡沒有高恩先生呢?」

  「這裡的確沒有高恩先生,"西爾伐·高恩笑著說。"我改姓哈密爾頓了。」

  他忽然說了聲"對不起",把話打住了。

  有位女太太在旁邊過,高恩笑臉相迎的上去跟她握了握手。然後他回來,說那是一個以寫肉感小說寫得火剌剌出名的女作家。這位現代的薩福胸口綴著紫色絲帶,身材肥胖,①②淡黃頭髮帶點兒紅色,塗脂抹粉的臉大有志得意滿之概;她用那種男性的嗓子,帶看法國東部的鄉音說些誇口的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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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薩福為公元前七世紀至六世紀時希臘女詩人,相傳其私生活極為風流。
  ②絲帶為得最低級榮譽團勳章的標識,紫色的屬￿大學院(即教育界)範圍的,男子系于左衣襟上角的紐孔內,女子則佩於胸前。


  高恩又向克利斯朵夫問長問短,提到一切家鄉的人,打聽這個,打聽那個,故意表示對誰都沒忘記。克利斯朵夫忘了自己的反感,又感激又誠懇的告訴他許多細節,都是跟高恩渺不相關的。而高恩又說了聲"對不起",打斷了克利斯朵夫的話,去招呼另外一個女客。

  「啊!"克利斯朵夫問,"難道法國只有女人會寫文章嗎?」

  高恩聽著笑了,神氣儼然的回答說:「告訴你,好朋友,法國是女性的。你要想成功,就得走女人的路子。」

  克利斯朵夫根本不聽對方的解釋,只顧說自己的話。高恩為結束他的談話起見,便問:「可是你怎麼會到這兒來的呢?」

  「嘿!"克利斯朵夫心裡想,"他還沒知道呢。怪不得這麼親熱。事情揭穿了,他要不改變態度才怪!」

  他可覺得為了自己的面子,非把跟大兵的打架,當局的通緝,自己的逃亡等等一起說出來不可。

  高恩聽著笑彎了腰,嚷著:「妙啊!妙啊!真夠勁兒!」

  他熱烈的握著克利斯朵夫的手。只要是跟官方開玩笑,他聽了就樂不可支;何況這一次的許多角色是他認識的,事情更顯得滑稽而有趣了。

  「聽我說,時間已經過了十二點。你賞個臉罷……咱們一起吃飯去。」

  克利斯朵夫感激不盡的接受了,暗暗的想:「倒是個好人。我把他看錯了。」

  他們一同出去。克利斯朵夫一路走一路說出了他的來意:

  「現在你知道我的處境了。我到這兒來想找些工作,在大家還沒知道我的時候先教教音樂。你能替我介紹嗎?」

  「怎麼不能!你要我介紹哪一個都可以。這兒我全是熟人。只要你吩咐就得了。」

  他很高興能表示自己多麼有聲望。

  克利斯朵夫慌忙道謝,覺得心上一塊石頭落了地。

  他在飯桌上狼吞虎嚥,十足表現他兩天沒吃過東西。他把飯巾扣在脖子裡,把刀伸到嘴邊,那種貪嘴和土氣十足的舉動使高恩—哈密爾頓討厭極了。克利斯朵夫卻並沒注意到高恩信口雌黃的可厭。高恩竭力想誇耀自己的交遊和豔遇,可是白費:克利斯朵夫根本沒聽,還隨便把他的話扯開去。此刻他也打開了話匣子,非常親狎。感激之余,他很天真的把自己的計劃嚕嚕嗦嗦的說給高恩聽。高恩尤其頭疼的是克利斯朵夫時時刻刻非常感動的從桌上伸過手去握他的手。他還要來一下德國式的碰杯,說著多情的話祝福故鄉的人,祝福萊茵河;那簡直是火上加油,使朋友氣惱到極點。高恩一看他要唱起歌來了,更為之駭然。鄰桌的人正用著譏諷的目光瞅看他們。高恩急忙推說有件要緊事兒,站了起來。克利斯朵夫卻死抓著他,要知道什麼時候能介紹他去見什麼人,什麼時候能開始授課。

  「我一定想辦法,白天不去,晚上准去,"高恩回答。"你放心,等會我就去找人。」

  克利斯朵夫緊釘著問:「什麼時候可以有回音呢?」

  「明天……明天……或是後天。」

  「好罷。我明天再來。」

  「不用,不用,"高恩搶著說。"我會通知你的,你不必勞駕。」

  「噢!跑一趟算得什麼!……反正我眼前沒事。」

  「見鬼!"高恩心裡想著,——又高聲說:「不,我寧可寫信給你。這幾天你找不到我的。把你的地址告訴我罷。」

  克利斯朵夫告訴了他。

  「好極了,我明兒寫信給你。」

  「明兒嗎?」

  「明兒,一定的。」

  他掙脫了克利斯朵夫的手,急急忙忙溜了。

  「嘿!"他對自己說,"討厭死了!」

  他回去吩咐辦公室的僕役,下次那"德國人"再來,就得擋駕。——再過十分鐘,他把克利斯朵夫完全忘了。

  克利斯朵夫回到小旅館裡,非常感動。

  「真是個好人!"他心裡想。「我小時候給他受了多少委屈,他居然不恨我!」

  他為此責備自己,想寫信給高恩,說從前對他誤會了,覺得很難過;凡是得罪他的地方,務請原諒。他想到這些,眼淚都冒上來了。但他寫信遠不及寫整本的樂譜容易;所以他把旅館裡那些要不得的筆跟墨水咒駡了一頓,塗來塗去,撕掉了四五張信紙以後,終於不耐煩了,把一切都扔了。

  這一天餘下的時間過得真慢;但克利斯朵夫因為昨夜沒睡好,當天又奔了一個早晨,疲倦不堪,在椅子上打盹了。他睡到傍晚才醒,醒後就上床睡覺,一口氣睡了十二小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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