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約翰·克利斯朵夫 | 上頁 下頁
一二八


  至於和西爾伐·高恩的關係,又是另外一種了。他們是從小在學校裡認識的。小猢猻似的傢伙老是耍弄克利斯朵夫,克利斯朵夫上了當就揍他一頓。高恩毫不抵抗,讓他打倒在地下,把臉撳在土裡;他假哭了一陣,過後又立刻再來,刁鑽古怪的玩藝兒簡直沒有完,——直到有一天克利斯朵夫非常當真的說要殺死他方始害了怕。

  克利斯朵夫那天清早就出門了,路上在一家咖啡店裡用了早餐。他壓著自尊心,決不放過講法語的機會。既然他得住在巴黎,也許要住幾年,自然應當趕快適應巴黎生活,消滅自己那種厭惡的心理。所以儘管侍者帶著嘲笑的態度聽著他不成腔的法國話,使他非常難受,他還是硬要自己不以為意,並且毫不灰心的花了很大的勁造出一些四不象的句子,翻來覆去的說,直說到別人聽懂為止。

  吃過早點,他就去找狄哀納。照例,他有了一個念頭,對周圍的一切都會看不見的。根據這第一次散步所得的印象,他覺得巴黎是一個市容不整的舊城;克利斯朵夫看慣了新興的德意志帝國的城市,它們很古老同時又很年輕,因為有股新生的力量而很驕傲;如今看到巴黎殘破的市街,泥濘的路面,行人的擁擠,車馬的混亂,——有古老的駕著馬匹的街車,有用蒸汽的街車,用電氣的街車,形形色色,不一而足,——人行道上搭著板屋,廣場上堆滿著穿禮服的塑像,放著給人起著玩的旋轉的木馬,總而言之,克利斯朵夫看見這個受著民主洗禮而始終沒有脫掉破爛衣衫的中世紀城市,不由得詫異不置。昨夜的霧到今天變了濛濛的細雨。雖然時間已經過十點,多數的鋪子還點著煤氣燈。

  克利斯朵夫在勝利廣場四周迷宮似的街道中摸索了一陣,終於找到了那個銀行街上的鋪子。一進門,他仿佛瞧見狄哀納和幾個職員在很深很黑的鋪子的盡裡頭整理布匹。但他有些近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雖然它們的直覺難得錯誤。克利斯朵夫對招待他的店員報了姓名,裡頭的人忽然騷動了一下;他們交頭接耳的商量過後,人堆裡走出一個青年來,用德語說:「狄哀納先生出去了。」

  「出去了?要好久才回來嗎?」

  「大概是罷。他才出門。」

  克利斯朵夫想了想,說:「好。我等著罷。」

  店員不禁呆了一呆,趕緊補充:「也許他要過兩三個鐘點才回來呢。」

  「噢!沒關係,"克利斯朵夫不慌不忙的回答,"反正我在巴黎沒事,哪怕等上一天也行。」

  那青年望著他愣住了,以為他開玩笑。可是克利斯朵夫已經把他忘了,消消停停的揀著一個角落坐下,背對著街,似乎準備老呆在那裡了。

  店員回到鋪子的盡裡頭,和同事們輕輕的說著話;慌張的神氣非常可笑,他們商量用什麼方法把這個討厭傢伙打發走。

  大家含糊了一會,辦公室的門開了。狄哀納先生出現了。寬大紅潤的臉盤,腮幫和下巴上有個紫色的傷疤,淡黃的鬍子,緊貼在腦殼上的頭髮在旁邊分開,戴著金絲眼鏡,襯衫的胸部扣著金鈕子,肥胖的手指上戴著幾隻戒指。他拿著帽子和雨傘,若無其事的向克利斯朵夫走過來。坐在椅上胡思亂想的克利斯朵夫冷不防吃了一驚,馬上抓著狄哀納的手粗聲大片的表示親熱,使店員們暗笑,使狄哀納臉紅。這個莊嚴的人物自有不願意與克利斯朵夫重續舊交的理由;他決心第一次相見就拿出威嚴來不讓克利斯朵夫親近。可是一接觸克利斯朵夫的目光,他覺得自己仍舊是個小孩子,不由得羞憤交集,趕緊嘟嘟囔囔的說:「到我辦公室去罷……說話方便些。」

  克利斯朵夫又看出了他謹慎小心的老習慣。

  進了辦公室,把門關嚴了,狄哀納並不忙著招呼他坐,只是站著,很笨拙的解釋:

  「高興得很……我本來要出去……人家以為我已經走了……可是我非出去不可……咱們只能談一分鐘……我有個緊急的約會……」

  克利斯朵夫這才明白剛才店員是扯謊,而那個謊是和狄哀納商量好了把他拒之門外的。他不由得冒了火,可是還按捺著,冷冷的回答說:「忙什麼!」

  狄哀納把身子往後一仰,對這種放肆的態度非常憤慨。「怎麼不忙!有樁買賣……」

  克利斯朵夫直瞪著他又說了聲:「不忙!」

  大孩子把眼睛低了下去。他恨克利斯朵夫,因為自己在他面前這樣沒用。他支吾其辭的說著。克利斯朵夫打斷了他的話:「你知道……」

  (一聽到這個你字,狄哀納就心中有氣;他一開頭便用了客套的您字,表示疏遠,不料竟是白費。)

  「……你知道我為什麼到這兒來的?」

  「是的,我知道。」

  (本國的來信已經把克利斯朵夫出了亂子而被通緝的事告訴狄哀納。)

  「那末,"克利斯朵夫接著說,"你知道我不是來玩兒,而是亡命。我一無所有,得想法子生活。」

  狄哀納等他提出要求。他一邊接見他,一邊覺得又得意又難堪:——得意,因為可以在克利斯朵夫面前顯出自己的優越;難堪,因為不敢稱心象意的教克利斯朵夫感覺到他的優越。

  「啊!"他神氣儼然的說,"那可是糟啦,太糟啦。這兒生活艱難,百物昂貴。我們開支浩大,再加這麼多的店員……」

  克利斯朵夫覺得他可鄙,截住了他的話:「放心,我不問你要錢。」

  狄哀納著了慌。克利斯朵夫接著又說:「你生意好嗎?主顧不少嗎?」

  「是的,還不壞,托上帝的福……"狄哀納很小心的回答。(他提防著。)

  克利斯朵夫憤憤的瞪了他一眼,又道:「這兒的德國人中間,你熟人很多罷?」

  「是的。」

  「那末,你給我說說。他們大概都喜歡音樂罷。他們有孩子。我可以找些教課的事。」

  狄哀納神氣很為難。

  「怎麼呢?"克利斯朵夫問。"難道你不放心,認為我不夠資格教人嗎?」

  他要人幫忙,倒像是他幫人家的忙。而狄哀納倘使不能教克利斯朵夫覺得欠了自己的情,是永遠不肯出一分力的;所以他打定主意不為克利斯朵夫高抬貴手。

  「怎麼不夠!你真是大才小用了……可是……」

  「可是什麼?」

  「可是事情很難,很難,你不明白嗎,為了你的處境?」

  「我的處境?」

  「是啊……那件事,那個案子……要是大家知道的話……我可為難了,那對我是很不利的。」

  他看見克利斯朵夫臉色變了,便趕緊聲明:「並不是為了我……我並不怕……啊!要是只有我一個人就好辦了!……可是為了我的叔叔……你知道鋪子是他的,沒有他,我就毫無辦法……」

  克利斯朵夫的臉色和快要發作的怒迫使他越來越害怕,他急忙補上一句——(他心並不壞;吝嗇和要面子的心理在他胸中交戰:他很願意幫助克利斯朵夫,可是要用惠而不費的辦法):「我給你五十法郎怎麼樣?」

  克利斯朵夫臉發了紫。他向著狄哀納走過去的神氣,使狄哀納馬上退到門口,開著門預備叫人了。但克利斯朵夫只是滿面通紅的湊近去,大叫一聲:「畜牲!」

  他一手推開了他,從許多店員中間出去了。走到門口,他不勝厭惡的吐了一口唾沫。

  他大踏步在街上走著,氣得發了昏,直到淋著雨才醒過來。上哪兒去呢?他不知道。他一個人也不認識。走過一家書店,他停著腳步預備想一想,茫然望著櫥窗裡陳列的書。忽然一本書的封面上有個出版家的名字引起了他的注意,他不懂為什麼要注意。過了一會,他才記起那是西爾伐·高恩辦事的一家書店,便把地址記了下來……記了有什麼用呢?他又不會去的……為什麼不去?狄哀納那個混蛋當初還是他的好朋友,尚且這樣;現在對這個從前受過他糟蹋而勢必恨他的傢伙,又有什麼可希望?再去受不必要的羞辱嗎?一想到這個,他心火就上來了。——但大概是從基督教教育來的悲觀主義,反而使他想把一般人的卑鄙徹底領教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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