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約翰·克利斯朵夫 | 上頁 下頁
一二七


  ◎卷五 節場
  第一部

  一切是有秩序中的無秩序。有的是衣衫不整,態度親狎的鐵路上的職員。也有的是抱怨路局的規則而始終守規則的旅客。——克利斯朵夫到了法國了。

  他滿足了關員的好奇心,搭上開往巴黎的火車。浸飽雨水的田野隱沒在黑夜裡。各個站上刺目的燈光,使埋在陰影中的無窮盡的原野更顯得淒涼。路上遇到的火車越來越多,呼嘯的聲音在空中震盪,驚醒了昏昏入睡的旅客。巴黎快到了。

  到達之前一小時,克利斯朵夫已經準備下車:他戴上帽子,把外衣的鈕扣直扣到脖子,預防扒手,那據說在巴黎是極多的;他幾十次的站起來,坐下去,幾十次的把提箱在網格與坐凳之間搬上搬下,每次都笨手笨腳的撞著鄰座的人,招他們厭。

  列車正要進站的當口,忽然停下了,四周是漆黑一片。①克利斯朵夫把臉貼在玻璃窗上,什麼都瞧不見。他回頭望著旅客,希望有個對象可以搭訕,問問到了什麼地方。可是他們都在瞌睡,或是裝做瞌睡的模樣,又厭煩又不高興,誰也不想動一下,追究火車停留的原因。克利斯朵夫看了這種麻木不仁的態度很奇怪:這些傲慢而無精打采的傢伙,和他想像中的法國人差得多遠!他終於心灰意懶的坐在提箱上,跟著車子的震動搖來擺去,也昏昏入睡了,直到大家打開車門方始驚醒……巴黎到了!……車廂裡的人都紛紛下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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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巴黎好幾個車站都在城中心,到站前一大段路程均系在地道中行駛,故"四周是漆黑一片"。

  他在人叢中擠來撞去的走向出口,把搶著要替他提箱子的伕役推開了。象鄉下人一樣多心,他以為每個人都想偷他的東西。把那口寶貴的提箱扛在肩上,也不管別人對他大聲嚷嚷的招呼,他逕自在人堆裡望外擠,終於到了泥濘的巴黎街上。

  他一心想著自己的行李,想著要去找個歇腳的地方,同時又被車輛包圍住了,再沒精神向四處眺望一下。第一得找間屋子。車站四周有的是旅館:煤氣燈排成的字母照得雪亮。克利斯朵夫竭力想挑一家最不漂亮的:可是寒酸到可以和他的錢囊配合的似乎一家也沒有。最後他在一條橫街上看到一個肮髒的小客店,樓下兼設著小飯鋪,店號叫做文明客店。一個大胖子,光穿著襯衣,坐在一張桌子前面抽著煙斗,看見克利斯朵夫進門便迎上前來。他完全不懂他說的雜七雜八的話,但一看就知道是個楞頭磕腦的,未經世故的德國人,第一就不讓別人拿他的行李,只顧用著不知哪一國的文字說了一大堆話。他帶著客人走上氣息難聞的樓梯,打開一間不通空氣的屋子,靠著裡邊的天井。他少不得誇了幾句,說這間屋如何安靜,外邊的聲音一點兒都透不進來:結果又開了一個很高的價錢。克利斯朵夫話既不大聽得懂,也不知道巴黎的生活程度。肩膀又給行李壓壞了,急於想安靜一會,便滿口答應下來。但那男人剛一走出,屋子裡肮髒的情形就把他駭住了;為了排遣愁悶,他用滿著灰土的,滑膩膩的水洗過了臉,趕緊出門。他儘量的不見不聞,免得引起心中的厭惡。

  他走到街上。十月的霧又濃又觸鼻,有股說不出的巴黎味道,是近郊工廠裡的氣味和城中重濁的氣味混合起來的。十步以外就看不清。煤氣街燈搖晃不定,好似快要熄滅的蠟燭。半明半暗中,行人象兩股相反的潮水般擁來擁去。車馬輻輳,阻塞交通,賽如一條堤岸。馬蹄在冰冷的泥漿裡溜滑。馬夫們的咒駡聲,電車的喇叭聲與鈴聲,鬧得震耳欲聾。這些喧鬧,這些騷亂,這股氣味,把克利斯朵夫愣住了。他停了一停,馬上被後面的人潮擁走了。他走到斯特拉斯堡大街,什麼也沒看見,只是跌跌撞撞的碰在走路人身上。他從清早起就沒吃過東西。到處都是咖啡店,可是看到裡面擠著那麼多人,他覺得膽小而厭惡了。他向一個崗警去問訊,但每說一個字都得想個老半天,對方沒有耐性聽完一句話,便聳聳肩膀,掉過頭去了。他繼續象呆子似的走著。有些人站在一家鋪子前面,他也無意識的站定了。那是賣照相與明信片的鋪子:擺著一些隻穿襯衣或不穿襯衣的姑娘們的像片,和盡是些淫猥的笑話的畫報。年輕的女人和孩子們都若無其事的瞧著。一個瘦小的紅頭髮姑娘,看見克利斯朵夫在那裡出神,便過來招呼他。他莫名片妙的對她望著,她拉著他的手臂,傻頭傻腦的笑了笑。克利斯朵夫掙脫著走開了,氣得滿面通紅。鱗次櫛比的音樂咖啡店,門口掛著惡俗的小丑的廣告。人總是越來越多;克利斯朵夫看到有這麼些下流的嘴臉,形跡可疑的光棍,塗脂抹粉而氣味難聞的娼妓,不禁嚇壞了,心都涼了。疲乏,軟弱,越來越厲害的厭惡,使他頭暈眼花。他咬緊牙齒,加緊腳步。快近塞納河的地帶,霧氣更濃。車馬簡直擁塞得水泄不通。一騎馬滑跌了,橫躺在地下;馬夫狠命的鞭它,要它站起來;可憐的牲口被韁繩糾纏著,掙扎了一會,又無可奈何的倒下,一動不動,象死了一樣。這個極平凡的景象引起了克利斯朵夫極大的感觸:

  大家無動於衷的眼看著那可憐的牲口抽搐,他不禁悲從中來,感到自己在這茫茫人海中的空虛;——一小時以來,他對於這些芸芸眾生,這種腐敗的氣氛,竭力抑捺著心中的反感,此刻這反感往上直冒,把他氣都閉住了。他不由得嗚嗚咽咽的哭了出來。路上的行人看見這大孩子的臉痛苦得扭做一團,大為驚異。他望前走著,腮幫上掛著兩行眼淚,也不想去抹一下。人們停住腳步,目送他一程。這些被他認為胸中存著惡意的群眾,倘若他能看到他們心裡去的話,也許會發見有些人除了愛譏諷的巴黎脾氣之外,還有一點兒友好的同情;但他的眼睛被淚水淹沒了,什麼都瞧不見。

  他走到一個廣場上,靠近一口大噴水池。他在池中把手和臉都浸了浸。一個小報販好奇的瞅著他,說了幾句取笑的話,可並無惡意;他還把克利斯朵夫掉在地下的帽子給撿起來。冰冷的水使克利斯朵夫振作了些。他定一定神,回頭走去,不敢再東張西望,也不想再吃東西:他不能跟人說一句話,怕為了一點兒小事就會流淚。他筋疲力盡,路也走錯了,只管亂闖,正當他自以為完全迷失了的時候,不料已經到了旅館門口:——原來他連那條街的名字都忘了。

  他回到那間醜惡的屋子裡,空著肚子,眼睛乾澀,身心都麻木了,倒在屋角的一張椅子上坐了兩個鐘點,一動也不能動。終於他在恍恍惚惚的境界中掙扎起來,上床睡了。但他又墮入狂亂的昏懵狀態,時時刻刻的驚醒,以為已經睡了幾小時。臥室的空氣非常悶塞。他從頭到腳的發燒,口渴得要死;荒唐的惡夢老釘著他,便是睜開眼睛的時候也不能免;尖銳的痛苦象刀子一般直刺他的心窩。他半夜裡醒來,悲痛絕望,差點兒要叫了;他把被單堵著嘴巴,怕人聽見,自以為發瘋了。他坐在床上,點著燈,渾身是汗,起來打開箱子找一方手帕,無意中摸到了母親放在他衣服中間的一本破舊的《聖經》。克利斯朵夫從來沒怎麼看過這部書;但這時候,他真感到說不出的安慰。那是祖父的,祖父的父親的遺物。書末有一頁空白,前人都在上面鑒著名,記著一生的大事:結婚,死亡,生兒育女等等的日子。祖父還拿鉛筆用那種粗大的字體,記錄他披覽或重讀某章某節的年月;書中到處夾著顏色發黃的紙片,寫著老人天真的感想。當初這部書一向放在他床高頭的擱板上;夜裡大半的時候他都醒著,把《聖經》捧在手裡,與其說是念,還不如說是和它談天。它跟他做伴,直到他老死,正如從前陪著他的父親一樣。從這本書裡,可以聞到家中一百年來悲歡離合的氣息。有了它,克利斯朵夫就不太孤獨了。

  他打開《聖經》,正翻到最沉痛的幾段: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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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下列各節,見《舊約·約伯記》。約伯為古代長老,以隱忍與堅信著稱。

  「人在這個世界上的生活是一場連續不斷的戰爭,他過的日子就象雇傭兵的日子一樣……「我睡下去的時候就說:我什麼時候能起來呢?起來之後,我又煩躁的等著天黑,我不勝苦惱的直到夜裡……「我說:我的床可以給我安慰,休息可以蘇解我的怨歎;可是你又拿夢來嚇我,把幻境來驚擾我……「你要到什麼時候才肯放鬆我呢?你竟不能讓我喘口氣嗎?我犯了罪嗎?我冒犯了你什麼呢,噢,你這人類的守護者?「結果都是一樣:上帝使善人和惡人一樣的受苦……「啊,由他把我處死罷!我永遠對他存著希望……」

  庸俗的心靈,決不能瞭解這種無邊的哀傷對一個受難的人的安慰。只要是莊嚴偉大的,都是對人有益的,痛苦的極致便是解脫。壓抑心靈,打擊心靈,致心靈於萬劫不復之地的,莫如平庸的痛苦,平庸的歡樂,自私的猥瑣的煩惱,沒有勇氣割捨過去的歡娛,為了博取新的歡娛而自甘墮落。克利斯朵夫被《聖經》中那股肅殺之氣鼓舞起來了:西乃山上的,無垠的荒漠中的,汪洋大海中的狂風,把烏煙瘴氣一掃①而空。克利斯朵夫身上的熱度退淨了。他安安靜靜的睡下,直睡到明天。等到他睜開眼睛,天色已經大亮。室內的醜惡看得更清楚了;他感到自己困苦,孤獨;但他敢於正視了。消沉的心緒沒有了,只剩下一股英氣勃勃的淒涼情味。他又念著約伯的那句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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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聖經》載,上帝於西乃山上授律於摩西。

  「神要把我處死就處死罷,我永遠對他存著希望……」於是他就起床,非常沉著的開始奮鬥。

  當天早上他就預備作初步的奔走。他在巴黎只認識兩個人,都是年輕的同鄉:一個是他從前的朋友奧多·狄哀納,跟他的叔父在瑪伊區合開著布店;一個是瑪揚斯地方的猶太人,叫做西爾伐·高恩,在一家大書起裡做事,但克利斯朵夫不知道他的地址。

  他十四五歲的時候曾經跟狄哀納非常親密,對他有過①那種愛情前期的童年的友誼,其實已經是愛情了。當時狄哀納也很喜歡他。這個羞答答的呆板的大孩子,受著克利斯朵夫獷野不羈的性格誘惑,很可笑的摹仿他,使克利斯朵夫又氣惱又得意。那時他們有過驚天動地的計劃。後來,狄哀納為了學生意而出門了,從此兩人沒再見過;但克利斯朵夫常常從當地和狄哀納通信的人那兒聽到他的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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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參看卷二:《清晨》。——原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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