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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六


  卷五初版序

  作者與克利斯朵夫的對話

  作者:你是不是跟人家賭了東道才這麼胡攪,克利斯朵夫?你簡直教我跟所有的人都鬧翻了。

  克利斯朵夫:你不必假惺惺。一開場你就知道我要把你帶到哪兒去的。

  作者:你批評的事太多了。你惹惱了你的敵人,打攪了你的朋友。一個體面人家出了點不大光鮮的事,不去提它不是更雅嗎?

  克利斯朵夫:有什麼辦法?我根本不懂什麼雅不雅。

  作者:我知道,你是個蠻子。你太傻了!他們要人相信你是大眾的敵人。你在德國已經得了反德國的名片。你到法國來又要得個反法國的——或者更嚴重些——反猶太的名片。你小心點兒。別提到猶太人……你得到他們的好處太多了,不能再說他們壞話。

  克利斯朵夫:我認為是他們的好處跟壞處,幹嗎不能全部說出來呢?

  作者:你特別是說他們的壞處。

  克利斯朵夫:好處在後面呢。對他們難道應當比對基督徒更敷衍嗎?我給他們的分量重一些,因為他們有這個資格。在我們這個光明正在熄滅的西方,他們既然占了重要的地位,我就得給他們一個重要的地位。他們之中一部分人大有把我們的文明斷送的可能。可是我並非不知道,也有一些人對於我們的行動與思想是股很大的力量。我知道他們的民族還有哪些偉大的地方。我知道他們之中有成千累萬的人竭忠盡智,孤高淡泊,充滿著愛,力求上進,屏著孜孜不倦的毅力,默默無聲的在那裡苦幹。我知道他們心中有個上帝。因為這樣,我才恨那些否認上帝的人,恨那些為了求名求福而自甘墮落,而玷辱他們民族的使命的人。打擊這等人便是愛護他們的種族,正如我打擊腐化的法國人是為了愛護法國。

  作者:孩子,這是你多管閒事。別忘了那個挨揍的史迦那蘭女人。別管旁人的家務……猶太人的事跟我們不相干。至於法國,它就象瑪蒂納,願意挨打而不願意人家說出它挨打。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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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莫裡哀喜劇《非做不可的醫生》中主角史迦那蘭毆辱妻子瑪蒂納,鄰人聞聲過戶問訊,不料瑪蒂納以被毆為人所知,惱羞成怒,與其夫同毆鄰人。

  克利斯朵夫:可是非跟它說老實話不可,並且我越是喜歡它,越是非說不可。倘若我不說,誰會跟它說?——你當然不說的,你們大家都給社會關係,面子關係,多多少少的顧慮,束縛住了。我沒有束縛,我不是你們圈子裡的人。我從來沒參加任何社團,任何論戰。我用不著附和你們,也無須跟著你們心照不宣的不出一聲。

  作者:你是外國人。

  克利斯朵夫:對啦,人家會說一個德國音樂家沒有權利來批判你們,也不會瞭解你們的,是不是?——好罷,我可能是錯的。可是至少我能告訴你們,某些外國的大人物——你跟我一樣認識的,——在過去的和活著的朋友中最偉大的人,對你們是怎麼想的。——如果他們看錯了,他們的見解也值得知道,對你們也不無幫助。而這一點也總比你們相信大家都在佩服你們強得多,比你們一忽兒佩服自己,一忽兒譭謗自己強得多。照你們的風氣,你們在某一個時期內大叫大嚷的自稱為世界上最偉大的民族,——在另一個時期內又說拉丁民族的頹廢是無可救藥的了,——過了一晌你們又說所有偉大的思想都是從法國來的,——然後又說你們除了給歐洲提供一些娛樂以外再沒別的價值:試問這樣的叫嚷有什麼用?主要是不能對腐蝕你們的疾病閉上眼睛,也不能灰心,應當振作精神,為了你們民族的生存跟榮譽而奮鬥。凡是感覺到這個不甘滅亡的民族還能抗拒疾病的人,就能夠,而具應該,把民族的惡習和可笑的地方大膽的暴露出來,把它們剷除,——尤其要剷除那些利用這些缺點而靠它們過活的敗類。

  作者:即使為了愛護法國,你也不要去碰法國。你會教安分守己的人著慌的。

  克利斯朵夫:對啦,安分守己的人,看到人家認為一切都不大行,看到人家挖出這麼些慘事醜事來,是要痛苦的!他們受著剝削,可不願意承認。他們發見人家吃的苦已經受不住了,所以寧願無知無覺的做犧牲品。他們要別人至少每天對他們說一次,在世界上最完滿的國家內,一切都盡善盡美,而"……法蘭西,始終在世界上占著第一位……"然後,那些老實人心定神安,回頭去睡覺了,讓別人去為所欲為……這種老實人真是太好了!我使他們痛苦,將來我還要使他們更痛苦。我請他們原諒……可是即使他們不願意有人幫助他們反抗壓迫的人,至少也得知道別人跟他們一樣受著壓迫而不象他們那麼逆來順受,沒有他們那種自欺其人的本領,——還得知道另外有些人,就是被這種逆來順受和自欺其人的心理斷送了,給壓迫者隨意擺佈。而這批人是多麼痛苦!你記住罷!我們受過多少罪!眼看迫壓一天天的加重,四周都是腐敗的藝術,不道德的無恥的政治,萎靡不振而甘心樂意趨於虛無的思想:唉,跟我們一同受罪的人有多少!……我們目擊心傷,彼此緊緊的擠在一起……啊!我們一塊兒過了多麼艱苦的歲月。我們的前輩,萬萬想不到我們的青春在他們的影子底下苦苦掙扎的慘痛!……我們是抵抗過了。我們是得救了……難道我們不能救別人嗎?讓他們受著同樣的折磨,不伸出手去援助他們嗎?不,他們的命運跟我們是分不開的。我們在法國有成千累萬的人,心裡所想的跟我明明白白說出來的完全一樣。我意識到我是代他們說話。不久,我也要提到他們。我急於要給人看到真正的法蘭西,被壓迫的法蘭西,深深的埋在底下的法蘭西:——猶太人,基督徒,還有不論抱著什麼信仰不論屬￿什麼血統的自由靈魂。——可是要接觸到這個法蘭西,先得從封鎖大門的守衛中間打出一條路來。但願美麗的囚犯從麻痹中振作品來,推倒她牢獄的牆壁!她還沒知道自己的力量和敵人的無用呢。

  作者:你說得不錯,我的靈魂。可是不管你做些什麼,千萬不能恨。

  克利斯朵夫:我心中絕對沒有恨。便是想起最兇惡的人的時候,我也知道他們是人,跟我們一樣受著痛苦而有一天會死的。可是我非打倒他們不可。

  作者:鬥爭,哪怕是為了行善的鬥爭,總是傷害人的。你自以為能使那些美麗的偶像——藝術,人類——得到的好處,是不是抵得上一個活人所受的痛苦呢?

  克利斯朵夫:要是你這樣想,那末你把藝術放棄罷,把我也放棄罷。

  作者:不,你不能離開我!沒有了你,我怎辦呢?——可是什麼時候才會有和平呢?

  克利斯朵夫:等到你爭取到和平的時候。不久……不久……你瞧,春天的燕子不是已經在咱們頭上飛了嗎?

  作者:美麗的飛燕,報告美麗的季節已經臨到,我也已經看到。

  克利斯朵夫:別幻想了,你抓著我的手,跟我來罷。

  作者:我的影子,我的確非跟著你走不可。

  克利斯朵夫:咱們兩個究竟誰是誰的影子?

  作者:啊,你長得多麼大了!我認不得你了。

  克利斯朵夫:那是太陽望下落了。

  作者:我更喜歡你孩子的時候。

  克利斯朵夫:來罷!白天快完了,咱們只剩幾個鐘點了。

  羅曼·羅蘭  一九○八年三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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