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約翰·克利斯朵夫 | 上頁 下頁
一二五


  在他以前的多少克拉夫脫,都曾經受過象他今日這樣的磨難,嘗過這逗留祖國的最後幾分鐘的悲痛。永遠流浪的種族,為了獨立不羈,精神騷亂而到處受到放逐,永遠受著一個內心的妖魔播弄,使它沒法住定一個地方。但它的確是個留戀鄉土的民族,儘管給人驅逐,它自己倒輕易捨不得那塊土地……

  如今是輪到克利斯朵夫來經歷這些途程了;他已經踏上前人的舊路。淚眼晶瑩,他望著不得不訣別的鄉土隱沒在雲霧裡……早先他不是渴望離鄉的嗎?——是的,但一朝真的走了出來,又覺得心碎腸斷。人非禽獸,怎麼能遠離故土而無動於衷呢?苦也罷,樂也罷,你總是跟它一平生活過來的;鄉土是你的伴侶,是你的母親:你在她心中睡過,在她懷裡躺過,深深的印著她的痕跡;而她也保存著我們的夢想,我們的過去,和我們愛過的人的骸骨。克利斯朵夫又看到了他以往的歲月,留在那邊地上地下的親愛的形象。便是他的痛苦也和他的歡樂一樣寶貴。彌娜,薩皮納,阿達,祖父,高脫弗烈特舅舅,蘇茲老人,——一霎時都在他眼前顯現了。他總丟不開這些亡人(因為他把阿達也算作死了)。想其他的母親,他所愛的人中唯一活著的一個,如今也被遺棄在那些幽靈中間,他簡直悲不自勝。他認為自己的逃亡太可恥了,幾乎想越過邊境回去。他已經下了決心:要是母親的回信寫得太痛苦的話,他便不顧一切的回去。倘若接不到回信,或是洛金見不到母親,那末,他也預備回去。

  他回到站上,無聊的等了一會,火車終於到了。克利斯朵夫準備看到洛金那張大膽的臉伸在車門外面;因為他斷定她決不會失約;但她竟沒有露面。他不大放心的跑到每間車廂裡去找,正在潮水般的旅客中擠來撞去的時候,忽然瞥見一張並不陌生的臉。那是個十三四歲的女孩子,矮身量,臉蛋很胖,紅得象蘋果,望上翹起的鼻子又短又小,大嘴巴,頭上盤著一根粗辮子。他仔細一看,發覺她手裡拿著一隻提箱好象是他的。她也在那裡象麻雀似的打量他,看到他注意她,便向他走近了幾步,但到了克利斯朵夫面前又停住了,睜著耗子似的小眼睛骨碌碌的望著他,一聲不出。克利斯朵夫這一下可認出來了:她是洛金家裡放牛的女孩子。他便指著箱子問:「這是我的,是不是?」

  小姑娘站著不動,傻頭傻腦的回答:「等一等。先要知道你是從哪兒來的?」

  「蒲伊嘍。」

  「那末東西是誰給你送過來的?」「不是洛金是誰!得啦,給我罷!」

  女孩把箱子遞給他:「拿去罷!」

  她又補上一句:「噢!我早認得是你。」

  「那末你剛才等什麼?」

  「等你自己說出是你啊。」

  「洛金呢?幹嗎她沒來?」

  小姑娘不回答。克利斯朵夫懂得她不願意在人堆裡說話。他們先得到關卡上去驗行李。驗完了,克利斯朵夫把她帶到月臺的盡頭。那時她的話可多了:

  「警察來過了。你們一走差不多就到的。他們闖到人家屋裡,每個人都受到盤問,沙彌那大漢子給抓去了,還有克裡斯頓,還有加斯班老頭。曼拉尼和琪脫羅特兩個雖然不承認,也被逮走。她們都哭了。琪脫羅特還把警察打了一個嘴巴。大家儘管說是你一個人幹的也沒用。」

  「怎麼是我?"克利斯朵夫叫起來。

  「自然囉,"女孩子若無其事的回答,"反正你走了,這麼說也沒關係,是不是?所以他們就到處找你,還派了人追你呢。」

  「那末洛金呢?」

  「洛金那時不在家,她進城去了,過後才回來的。」

  「她看到我的母親嗎?」

  「看到的。有信在這兒。她要自個兒來的,可是也被抓去了。」

  「那末你怎麼能來的?」

  「是這樣的:她回到村裡,沒有被警察看到;她正想動身上這兒來的時候,琪脫羅特的妹妹伊彌娜把她告發了,警察就來抓她。她看見警察來,就往樓上跑,喊著說換一件衣服就下來。我正在屋子後面的葡萄藤底下;她從窗裡輕輕的喊我:'麗第亞!麗第亞!'我上去了;她把你的提箱和你母親的信交給我,要我到這兒來找你,又吩咐我快快的跑,別給人抓去。我就拚命的跑。這樣我就來了。」

  「她沒有別的話嗎?」

  「有的。她教我把這方頭巾交給你,證明我是她派來的。」

  克利斯朵夫認出那條繡花邊的小紅豆花的白圍巾,就是昨夜洛金裹在頭上的。她為了要送他這件表示愛情的紀念物而想出來的藉口,未免可笑,可是克利斯朵夫並不笑。

  「現在,"那女孩子說,"對面的火車到了。我得回去了。再會罷。」

  「等一等,你來的路費怎麼樣的?」

  「洛金給我的。」

  「還是拿著罷,"克利斯朵夫把一些零錢塞在她手裡。

  女孩子快走了,他又抓著她的胳膊:「還有……」

  他彎下身子親了親她的臉,她好似不大願意。

  「別掙扎呀,"克利斯朵夫說,"那不是為你的。」

  「噢!我知道,是為洛金的。」

  其實他親吻這個放牛女孩子的大胖臉還不光是為洛金,並且是為他整個的德國。

  小姑娘一溜煙奔上正在開動的火車,在車門口對他揚著手帕,直到望不見他為止。這個鄉村使者給他帶來了故鄉和所愛的人的最後一縷氣息,然後他又看著她去遠了。

  等到她的影子不見了,他是完全孤獨了,這一回是真的孤獨了,在異國的土地上舉目無親。他手裡拿著母親的信和愛人的圍巾。他把圍巾塞在懷裡,想拆開信來。但他的手索索的抖個不住。裡頭寫些什麼呢?母親有什麼痛苦的表示呢?……不,他受不了那些仿佛已經聽到的如泣如訴的責備:他勢必要回去的了。

  終於他拆開信來:

  「可憐的孩子,別為了我難過。我自己會保重的。好天爺把我懲罰了。我不該自私自利把你留在家裡的。你上巴黎去罷。也許這對你更好。別管我。我會想辦法的。最要緊是你能夠幸福。我擁抱你。

  「能寫信的時候隨時寫信來。

  媽媽」

  克利斯朵夫坐在提箱上哭了。

  站上的職員正在招呼上巴黎去的旅客。沉重的列車隆隆的進站了。克利斯朵夫抹了抹眼淚,站起身子,心裡想:「非這樣不可。」

  他朝著巴黎的方向看了看天色。陰沉的天空在那方面似乎格外的黑,象一個陰暗的窟窿。克利斯朵夫好不悲傷;可是他反復念著:「非這樣不可。」

  他上了車,把頭伸在窗外繼續望著遠處可怕的天色,想道:

  「唉,巴黎!巴黎!救救我罷!救救我罷!救救我的思想!」

  黯淡的霧越來越濃。在克利斯朵夫後面,在他離別的國土之上,沉重的烏雲中間露出一角淡藍的天,只有一雙眼睛那麼大,——象薩皮納那樣的眼睛,——淒涼的笑著,隱滅了。火車開了。下雨了。天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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