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約翰·克利斯朵夫 | 上頁 下頁
一二四


  洛金和克利斯朵夫進到隔壁房裡。克利斯朵夫還遲疑不決。他想到從此不能再擁抱母親,痛苦得心都碎了。什麼時候再能見到她呢?她已經那麼老,那麼衰弱,那麼孤獨!這一下新的打擊會把她斷送了的。他不在這裡了,她怎麼辦呢?……可是倘使他不走,判了罪,坐上幾年的牢,她又怎麼辦呢?那她不是更無倚無靠,沒法過日子了嗎?現在這樣一走,不管走得多遠,他至少是自由的,還能幫助她,她也能上他那兒去。——他沒有時間把思想整理出一個頭緒來。洛金握著他的手,立在旁邊瞧著他:他們的臉差不多碰到了;她把手臂繞著他的脖子,親了親他的嘴:

  「快點兒!快點兒!"她指著桌子輕輕的說。

  他便不再考慮,坐了下來。她在帳簿上撕下一頁劃著紅線的有格的紙。他寫道:

  「親愛的媽媽:對不起!我要使您感到很大的痛苦。當時我是豈不得已。我並沒幹什麼不正當的事,可是現在不得不逃了,不得不離鄉別土了。送這張字條給你的人會把情形告訴您的。我本想跟您告別,可是大家不許,說我沒有到家就會被捕。我痛苦已極,什麼意志都沒有了。我將越過邊境,但沒有接到您回信之前,我在靠近邊境的地方等著;這次送信的人會把你的覆信帶給我的。請您告訴我該怎麼辦。不論您說什麼,我一定依您。要不要我回來?那就叫我回來好了!我一想到把您孤零零的丟下,真是受不了。您怎麼過日子呢?原諒我罷!原諒我罷!我愛您,親吻您!……」

  「先生,快點兒罷;要不然就來不及了,"洛金的朋友把門推開了一半,說。

  克利斯朵夫匆匆簽了名,把信交給了洛金:「你親自送去嗎?」

  「是的,我親自去。"她已經準備出發了。

  「明天,"她又說,"我帶回信給你;你在萊登地方等我,——(德國境外的第一站)——在車站的月臺上相見。」(好奇的女孩子在他寫的時候把信看過了。)

  「你得把情形統統告訴我,她聽了這個壞消息怎麼樣,說些什麼,你都不瞞我罷?"克利斯朵夫用著懇求的口吻說。

  「行,我都告訴你就是了。」

  他們不能再自由說話了,洛金的朋友在門口望著他們。

  「並且,克利斯朵夫先生,"洛金說,"我會常常去看她,把她的消息告訴你的;你放心好了。」

  她象男人一樣使勁握了握他的手。

  「咱們走罷!"預備送他上路的鄉下人說。

  「走罷!"克利斯朵夫回答。

  三個人一起出門。他們在大路上分手了。洛金望一邊去,克利斯朵夫和他的嚮導望另外一邊。他們一句話都不說。一鉤新月蒙著水氣,正在樹林後面沉下去。蒼白的微光在田壟上飄浮。濃霧從低陷的土窪裡緩緩上升,象牛乳一樣的白。瑟索的樹木浴著潮濕的空氣……走出村子不到幾分鐘,帶路的人突然望後退了一步,向克利斯朵夫示意教他停下。他們靜聽了一會,發覺前面路上有步伐整齊的聲音慢慢的逼近。嚮導立刻跳過籬垣,望田野裡走去。克利斯朵夫跟著他向耕種的田裡直奔。他們聽見一隊兵在大路上走過。鄉人在黑暗中對他們晃晃拳頭。克利斯朵夫胸口悶塞,好似一頭被人追逐的野獸。隨後他們重新上路,躲開村子和孤獨的農莊,免得狗叫起來洩露他們的行蹤。翻過一個有樹林的山頭以後,他們遠遠的望見鐵路上的紅燈。依著這些燈光的指示,他們決意向最近的一個車站走去。那可不容易。一走下盆地,他們就完全被大霧包圍了。越過了兩三條小溪,又闖進一片無窮無盡的蘿蔔田和墾松的泥地:他們東闖西撞,以為永遠走不出了。地下高高低低的,到處可以教你摔交。兩人被霧水浸得渾身濕透,摸索了半晌,突然看到幾步之外,土堆高頭就掛著鐵路上的信號燈。他們倆便爬上去,不管會不會被人撞見,竟沿著鐵道走了,直到將近車站一百米的地方才重新繞到大路上。到站的時候,離開下一班火車的到達還有二十分鐘。那嚮導不顧洛金的吩咐,丟下克利斯朵夫先走了:他急於要回去看看村子裡的情形和自己的產業。

  克利斯朵夫買了一張到萊登的車票,在闃無一人的三等待車室裡等著。車到時,早先躺在長凳上瞌睡的職員起來驗過了票,開了門。車廂裡一個人也沒有。整個列車都睡熟了。田野也睡熟了。唯有克利斯朵夫,雖然累到極點,始終醒著。沉重的車輪慢慢的把他帶近邊界的時候,他忽然感到一股強烈的欲望,只想快快逃出魔掌。再過一小時,他可以自由了。但這期間,只消一句話他就會被捕……被捕!想到這個,他整個身心都反抗起來!受萬惡的勢力壓迫嗎?……他簡直不能呼吸了。什麼母親,什麼故鄉,都被置之腦後了。自由一受到威脅,自私的心理使他只想挽救他的自由。是的,無論如何要挽救,不管付什麼代價!甚至為此而殺人放火也在所不惜!……他埋怨自己不該搭火車,應該徒步越過邊境才對。他原想爭取幾小時的時間,貪圖便宜!哼,這才是送入虎口呢!沒有問題,邊境的車站上一定有人等著他;命令已經傳到了……有一忽兒他真想在到站之前跳下火車,連車廂的門都打開了;可是太晚了,已經到了。列車在站上停了五分鐘,好象有一世紀之久。克利斯朵夫倒在車廂的盡裡頭,掩在窗簾後面,驚魂不定的望著月臺:一個憲兵一動不動的站在那兒。站長從辦公室出來,手裡拿著一個電報,向著憲兵立的地方匆匆忙忙走過去。克利斯朵夫想那准是關於他的事了。他想找一個武器;可是除了一把兩面出鋒的刀子以外再沒旁的東西。他在衣袋裡把它打開了。一個職員胸前掛著一盞燈,和站長迎面走過,沿著列車奔著。克利斯朵夫看他走近了,便把抽搐的手緊緊抓著刀柄,想道:「這一下可完了!」

  他那時緊張的程度,竟會把那職員當胸紮上一刀,倘使那倒楣蛋過來打開他車廂的話。但職員開了隔壁的車廂,查看了一下一個才上車的旅客的票子。火車又開動了。克利斯朵夫這才把忐忑的心跳壓下去。他一動不動的坐著,還不敢認為自己已經得救。只要車子沒有過邊境,他就不敢這麼想……東方漸漸發白。樹木的枝幹從黑影裡出現了。一輛車的奇奇怪怪的影子在大路上映過,睜著一隻巨眼,丁丁當當的響著……克利斯朵夫把臉貼在車窗上,竭力辨認旗杆上帝國的徽號,那是統治他的勢力終止的記號。等到火車長嘯一聲,報告到達比利時境內的第一站時,他還在曙色中窺探。

  他站起身子,打開車門,呼吸著冰冷的空氣。自由了!整個的生命擺在他面前了!啊!生存的歡樂啊!……——可是一片悲哀立刻壓在他心上,想起離開的一切而悲哀,想起未來的一切而悲哀;而昨夜興奮過後的疲倦又把他困住了。他倒在了凳上。那時離開到站只有一分鐘的時間。一分鐘以後,站上的職員打開車廂,看見克利斯朵夫睡著了。被人推醒之下,他們惶然以為已經睡了一個鐘點。他步履蹣跚的下車,向著關卡走去;等到正式踏入外國境內,用不著再警戒的時候,他倒在待車室裡的一條長凳上,伸著四肢昏昏入睡了。

  中午,他醒了。在兩三點鐘以前,洛金是不會到的。他一邊等車,一邊在月臺上踱著,直踱到月臺以外的草場上。天色陰沉沉的令人不歡,完全是冬天將臨的光景。陽光睡著了。四下裡靜悄悄的好不淒涼,只有一輛交替的機車在那兒哀鳴。到了邊界近旁,克利斯朵夫在荒涼的田裡站住了。前面有個小小的池塘,一泓清水映出黯淡的天空。四周圍著柵欄,種著兩株樹。右邊是一株禿頂的白楊在瑟索搖曳。後面是一株大胡桃樹,黑黝黝的光禿的枝幹象鬼怪似的。成群的烏鴉停在樹上沉重的搖擺。枯萎的黃葉一張一張落在靜止的水塘裡……

  他覺得這些都好象看見過的:這兩株大樹,這個池塘……——而突然之間他迷迷惘惘的一陣眩暈。那是過去常有的境界。仿佛時間有了一個空隙。你不知道身在何處,不知道你自己是誰,不知道生在什麼時代,也不知道這種境界已經有了幾千百年。克利斯朵夫覺得那是早已有過的,現在的一切不是現在的,而是另一個時代的。他不復是他了。他從身外看著自己,從極遠的地方看著自己;站在這兒的像是另外一個人。無數陌生的往事在他耳邊嗡嗡作響;血管也在那裡洶湧不已:

  「是這樣的……是這樣的……是這樣的……」

  幾百年的舊事在他胸中翻騰……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