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約翰·克利斯朵夫 | 上頁 下頁 |
一二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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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繼續直著嗓子亂嚷。戳破肚子的那個象死豬般尖聲怪叫。另外一個直僵僵的躺著不動,象死了一樣。一片恐怖壓在那些村民心上。洛金和幾個婦女把傷兵抬到隔壁屋裡。班長的叫嚷和垂死者的呻吟都不大聽得見了。鄉下人一聲不響,站在老地方圍成一圈,仿佛那些傷兵依舊躺在他們腳下;他們一動也不敢動,面面相覷的駭呆了。臨了,洛金的父親說了句:「哼!你們做的好事!」 於是場中起了一片無可奈何的,唧唧噥噥的聲音:大家咽著口水。然後他們同時說起話來。先只是竊竊私語,象怕人在門外偷聽似的;不久聲音高起來,變得尖銳了:他們互相埋怨,這個說那個打得太凶,那個說這個下手太狠。爭論變成口角,差不多要動武了。洛金的父親把他們勸和了,然後抱著手臂,向著克利斯朵夫,抬起下巴指著他說:「可是這傢伙,他到這裡來幹什麼的?」 群眾所有的怒氣立刻轉移到克利斯朵夫身上,有人喊道:「對啦!對啦!是他先動手!要不是他,決不會出亂子的!」 克利斯朵夫愣住了,勉強回答說:「我是為了你們,不是為我,你們很明白。」 但他們怒不可遏的反駁他:「難道我們不會保護自己嗎?要一個城裡人來告訴我們怎麼做嗎?誰請教過你的?誰請你到這兒來的?難道你不能待在自己家裡嗎?」 克利斯朵夫聳聳肩膀,向大門走去。可是洛金的父親把他攔住去路,惡狠狠的嚷著:「好!好!他給我們闖下了大禍,倒想一走了事。哼,可不能讓他走。」 鄉下人一起跟著吼起來:「不能讓他走!他是罪魁禍首,什麼事都得歸他擔當!」 他們磨拳擦掌的把他團團圍住。克利斯朵夫看見那些駭人的臉越逼越近:恐怖使他們變成瘋狂了。他一聲不響,不勝厭惡的扯了個鬼臉,把帽子望桌上一扔,逕自坐到屋子的盡裡頭,轉過背去不理他們了。 可是大抱不平的洛金直沖到人堆裡,氣得把俊美的臉扭做一團,漲得通紅,粗暴的推開圍著克利斯朵夫的人,喊道:「你們這些膽怯鬼!畜牲!你們羞也不羞?你們想教人相信什麼都是他一個人幹的!以為沒有人看到你們是不是?你們之中可有一個不曾拚命亂捶亂打的?……要是有誰在別人打架的時候抱著手臂不動,我就唾他的臉,叫他膽怯鬼!膽怯鬼!」 那些鄉下人被她出豈不意的一頓臭駡,呆住了,靜默了一會,又叫起來:「是他先動手的!要不是他,什麼事都不會有的。」 洛金的父親竭力對女兒示意,可是沒用;她回答說:「不錯,是他先動手的!那對你們也沒什麼體面。要沒有他,你們會聽任人家侮辱,聽任人家侮辱我們,你們這些膿包!沒有骨頭的東西!」 她又罵她的男朋友:「還有你,你一聲不出,只會擠眉弄眼,把屁股送過去給人家的皮靴踢;對啦,你還會道謝呢!你不害臊麼?……你們都不害臊麼?你們簡直不是人!膽子象綿羊似的,連頭都不敢抬一抬!直要等到這城裡人來給你們作榜樣!——如今你們把什麼都推在他頭上!……哼,那可不行,老實告訴你們!他是為了我們打架的。你們要不把他放走,就得跟他一起倒楣:我決不放過你們!」 洛金的父親拉她的手臂,氣得直嚷:「住嘴!住嘴!……賤骨頭,你還不住嘴!」 洛金把他一手推開,倒反嚷得更凶了。全場的人都直著嗓子叫,她比他們叫得更響,尖銳的聲音幾乎震破耳鼓:「我先問你,你還有什麼可說的?你剛才把躲在隔壁的那個半死的兵亂踩,難道我沒看見嗎?還有你,把手伸出來看看!……還有血跡呢。你以為我沒看見你拿著刀嗎?我要把親眼看到的統統說出來,要是你們敢傷害他的話。判起刑來,我教你們一個都逃不了。」 那些鄉下人憤怒之極,氣哼哼的把臉湊近洛金,對著她怒吼。其中有一個似乎要把她掌嘴了,洛金的男朋友便抓著他的衣領,互相扭做一團,預備大打出手了。一個老頭兒和洛金說:「我們抵了罪,你也逃不了。」 「對,我也逃不了;我可不象你們這樣沒有種。」 於是她又叫囂起來。 他們不知怎麼辦了,回頭去找她的父親:「難道你不能要她住嘴嗎?」 老人懂得,一個勁兒的逼洛金不是個聰明辦法。他對大眾遞了個眼色教他們靜下來。趕到只有洛金一個人說話,沒人跟她頂嘴的時候,好象火沒有了燃料,她也停住了。過了一忽,父親咳了一聲,說道:「哎,那末你要怎麼樣呢?總不見得要斷送我們罷?」 「我要你們把他放走,"她說。 他們都轉起念頭來了。克利斯朵夫始終坐在那裡,憑著傲氣兀然不動,仿佛沒聽見大家在講他的事;但他對於洛金的義憤非常感動。洛金也好象不知道他在場,背脊靠著他的桌子,帶著挑戰的神氣瞪著那些抽著煙,眼睛望著地下的村民。最後,她的父親把煙斗在嘴裡咬弄了一會,說道:「把他招出來也罷,不招出來也罷,——他要留在這兒,結果是不用說的了。那班長是認識他的,哪裡肯放鬆!他只有一條路,就是馬上逃,逃過邊境去。」 他思索的結果,認為無論如何,還是克利斯朵夫逃走對他們有利:因為這樣一來,他等於把罪名坐實了;而他既不能在這兒替自己申辯,他們就很容易把案子的重心推在他身上。這個意見,眾人都表示同意。他們彼此心裡都很明白。——一朝大家打定了主意,便巴不得克利斯朵夫已經走了。他們並不因為先前對克利斯朵夫說過許多難堪的話而覺得不好意思,倒反走攏來好似對他的命運非常關切。 「先生,一刻都不能耽誤了,"洛金的父親說。"他們馬上會來的。半個鐘點趕到營裡,再加半個鐘點就能趕回……現在只有快快溜了。」 克利斯朵夫站起身子。他也考慮過了。他知道倘使留著,自己一定是完的。可是走嗎,不見一面母親就走嗎?……不,那又不行。他就說先回去一次,等半夜裡再走,還來得及越過邊境。但他們都大聲叫起來。剛才大家攔著他不許逃;此刻卻因為他不逃而表示反對了。回到城裡毫無問題是自投羅網:他還沒有到家,那邊先就知道了;他會在家裡被捕的。——他可執意要回去。洛金懂得他的意思,便說:「你要看你的媽媽是不是?……我代你去好了。」 「什麼時候去?」 「今天夜裡。」 「你准去嗎?」 「准去。」 她拿著頭巾包起來:「你寫個字條給我帶去……跟我來,我給你墨水。」 她把他拉到裡邊一間屋裡。到了門口,她又掉過身來招呼她的男朋友:「你先去收拾一下,等會由你帶他上路。你得看他過了邊境才能回來。」 「好罷,好罷,"他說。 他比誰都急於希望克利斯朵夫快點到法國,最好是更遠一點,倘使可能的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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