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約翰·克利斯朵夫 | 上頁 下頁
一二二


  克利斯朵夫喑自好笑的告訴他,雖然"什麼事都會知道",但他們還沒曉得他最近已經跟宮廷鬧翻,即使他的話當初在爵府的總務處和廚房裡有點兒作用(而這還大有問題),此刻也早已完了。老人聽到這話,略微抿了抿嘴,但並不灰心,過了一會,又問克利斯朵夫能不能替他介紹某些家庭,接著就背出一切和克利斯朵夫有來往的人家的姓名,因為他在菜市上把什麼都打聽清楚了。要不是想到老人儘管那末狡猾也免不了上當,而不由得想笑出來的話,克利斯朵夫對這種間諜式的勾當早就氣得直跳了;因為對方萬萬料不到克利斯朵夫的介紹非但不能替他招徠幾個新主顧,反而使他連老主顧都會保不住的。因此克利斯朵夫聽憑老頭兒枉費心機的去耍那些無聊的小手段,既不回答他一個是,也不回答他一個否。但那鄉下人死釘不放,最後竟來進攻克利斯朵夫和魯意莎了,硬要推銷他的牛奶,牛油,和乳脂;他早就盤算好,即使找不到別的主顧,這兩個總是逃不了的。他又補充說,既然克利斯朵夫是音樂家,那末每天早晚吞一個新鮮的生雞子是保護嗓子最好的辦法:他自命為能供給剛生下來的,暖烘烘的,最新鮮的蛋。克利斯朵夫一聽到老人把他誤認為歌唱家,不禁哈哈大笑。老頭兒借此機會又叫了一啤酒。然後,覺得眼前在克利斯朵夫身上再也弄不到別的好處,便掉頭不顧的去了。

  天已經黑了。跳舞的場面越來越熱鬧。洛金完全不理會克利斯朵夫,只忙著勾引村裡一個富農的兒子,所有的姑娘都爭著要討他的喜歡。克利斯朵夫很關切她們這種競爭;女孩子們彼此笑著,動手動腳,樂不可支。克利斯朵夫把自己忘了,一心希望洛金成功。但等到洛金真的成功了,他又有些悲哀。他立刻責備自己。他既不愛洛金,那麼她喜歡愛誰就愛誰,不是挺自然的嗎?——但感到自己這樣孤獨也不見得有趣。那些人都為了想利用他才關切他,而過後還得嘲笑他。洛金因為把她的情敵氣壞了,格外快樂,人也顯得更好看了:克利斯朵夫歎了一口氣,望著她笑了笑,預備走了。時間已經九點:進城還得走好幾裡路。

  他剛從桌邊站起,大門裡突然闖進十幾個兵。他們一出現,全場的空氣登時冷了下來。大家開始交頭接耳。幾對正在跳舞的伴侶停住了,不安的望著那些新來的客人。站在大門口的幾個鄉下人假裝轉過身子和自己人談話,雖然表面上做得若無其事,暗中都小心翼翼的閃在一旁讓他們走過。——整個地方上的人和城市四周炮臺裡的駐軍已經暗鬥了一些時候。大兵們煩悶得要死,常常拿鄉下人出氣,很下流的取笑他們,糟蹋他們,把鄉間的婦女當作屬地上的女人看待。上星期就有一批喝醉的兵去騷擾鄰村的節會,把一個莊稼人打得半死。克利斯朵夫知道這些事,和鄉下人一樣的憤憤不平。此刻他便回到原位上,看有什麼事發生。

  那些兵根本不理會大眾的惡感,亂哄哄的奔向坐滿客人的桌子,硬擠下去。大半的人都咕嚕著挪開身子。一個老頭兒讓得慢了些,被他們把凳子一掀,摔在地下,他們看了哈哈大笑。克利斯朵夫大為不平,站起來正想過去干涉,不料那老人費了好大的勁從地下爬起來,非但沒有半句怨言,反而連聲道歉。另外兩個兵走向克利斯朵夫的桌子:他握著拳頭看著他們過來。可是他用不著這麼緊張,那不過是跟在惹是生非的壞蛋後面,想狐假虎威來一下的兩個膿包罷了。他們被克利斯朵夫威嚴的神氣鎮住了;他冷冷的說了聲:「這兒有人……",他們就趕緊道歉,縮在凳子的一頭,唯恐驚動了他。他說話頗有主子的口吻,而他們天生是奴才脾氣。他們看出克利斯朵夫不是個鄉下人。

  這種屈服的態度使克利斯朵夫的氣平了一些,觀察事情也冷靜了些。他一眼就看出這些大兵的主腦是個班長——眼睛兇狠的小個子,鬥牛狗似的臉,卑鄙無恥的惡棍,就是上星期日鬧事的主角之一。他坐在克利斯朵夫旁邊的一張桌上,已經醉了。他湊到人家面前,說著不三不四的侮辱的話,而那些受辱的人只做不聽見。他特別釘著跳舞的人,評頭論足,用的全是髒話,引得他的同伴哈哈大笑。姑娘們紅著臉,差不多要哭了;年輕的漢子氣得暗暗的咬牙切齒。惡棍的眼睛慢慢的把全場的人一個一個看過來:克利斯朵夫看見他的目光掃到自己身上來了,便抓著杯子,握著拳頭,預備他說出一句侮辱的話,就把酒杯劈面摔過去。他心裡想:

  「我瘋了。還是走掉的好。我要被他們把肚子都切開了;再不然,也得給他們關到牢裡去,那可太犯不上了。趁他們沒有來惹我之前先走罷。」

  但他驕傲的性格不讓他走:他不願意被人看出他躲避這些流氓。——對方那雙陰狠兇橫的眼睛釘住了他。克利斯朵夫渾身緊張,憤怒非凡的瞪著他。那班長把他打量了一會,被克利斯朵夫的臉打動了說話的興致,用肘子撞著同伴,一邊冷笑一邊教他看克利斯朵夫,正要張開嘴來罵。克利斯朵夫迸著全身之力,預備把杯子摔過去了。——正在千鈞一髮的關頭,一件偶然的小事救了他。醉鬼剛想開口,不料被一對跳舞的冒失鬼一撞,把他的酒杯打落在地下。於是他怒不可遏的轉過身去,把他們狗血噴頭的大罵一頓。目標轉移了,他完全忘了克利斯朵夫。克利斯朵夫又等了幾分鐘,看見敵人無意再向他尋釁,方始站起,慢慢的拿著帽子,慢慢的向大門走去。他眼睛老釘著軍官的桌子,要他明白他決不怕他。可是那醉鬼已經把他忘得乾乾淨淨:再沒有人注意他了。

  他握著門鈕:再過幾秒鐘,他就可以身在門外了。但命中註定他這一天不能太平無事的走出去。大兵們喝過了酒,決心要跳舞了。但既然所有的姑娘都有舞伴,他們便把男的趕走,而那些男的也毫無抵抗的讓他們驅逐。洛金可不答應。克利斯朵夫看中的那雙大膽的眼睛和強項的下巴,的確有些道理。她正發瘋般跳著華爾茲,不料那班長看上了她,過來把她的舞伴拉開了。洛金跺著腳,叫著嚷著,推開軍官,說她決不跟象他這樣的壞蛋跳舞。他追著她,把那些被她當做披風般掩護的人亂捶亂打。末了,她逃到一張桌子後面;在那個障礙物把對方暫時擋住的幾秒鐘內,她又喘過氣來罵他;看到自己的抗拒完全沒用,她氣得直跳,想出最難堪的字眼,把他的頭比做各式各種畜牲的頭。他在桌子對面探著腦袋,掛著陰險的笑容,眼中閃出憤怒的火焰。突然他發作起來,跳過桌子,把她抓住了。她拳打足踢的掙扎,象一個放牛的蠻婆。他身子原來就不大穩,差點兒倒下。憤怒極了,他把她按在牆上打了一個嘴巴。他來不及打第二下:一個人在他背後跳過來,使勁回敬了他一巴掌,又飛起一腳把他踢到了人堆裡。原來是克利斯朵夫排開了眾人,在桌子中間擠過來把他扭住了。軍官掉過身來,氣瘋了,拔出腰刀,但來不及應用,又被克利斯朵夫舉起凳子打倒了。這一架打得那麼突兀,在場的觀眾竟沒想到出來干涉。但大家一看那軍官象牛一樣的倒在地下了,立刻亂哄哄的騷動起來。其餘的兵都拔著刀奔向克利斯朵夫。所有的鄉下人又一起撲向他們。登時全場大亂。啤酒杯滿屋的飛,桌子都前仰後合。鄉下人忽然覺醒了:需要把深仇宿怨發洩一下。大家在地下打滾,發瘋似的亂咬。早先和洛金跳舞的人是個莊子上結實的長工,此刻抓著剛才侮辱他的大兵的腦袋望壁上撞。洛金拿著一條粗大的棍子狠命的打。別的姑娘叫喊著逃了,兩三個膽子大一些的卻高興到極點。其中有個淡黃頭髮的矮胖姑娘,看見一個高個子的兵——早先坐在克利斯朵夫旁邊的,——把敵人按在地下用膝蓋壓著胸脯,她便趕緊望灶屋裡溜了一轉,回來把那蠻子的頭望後拉著,用一把灼熱的火灰摔在他眼裡。他疼得直叫。她可得意極了,看他受了傷,聽起鄉下人痛毆,不禁在旁百般詬辱。最後,勢孤力弱的大兵顧不得躺在地下的兩個同伴,竟自望外逃了。於是惡鬥蔓延到街上。他們闖到人家屋裡,嘴裡一片喊殺聲,恨不得搗毀一切。村民拿著鐵叉追趕,放出惡狗去猛撲。第三個兵又倒下了,肚子上給鍬子戳了個窟窿。其餘的不得不抱頭鼠竄,被鄉人直追到村外。他們跳過田壟,遠遠的喊著說去找了同伴再來。

  村民得勝之後,欣喜若狂的回到客店裡;那是善意已久的報復,過去受的恥辱都洗雪了。他們還沒想到闖了這個禍的後果呢。大家七嘴八舌的爭著說話,各人誇說自己的英勇。他們和克利斯朵夫表示親熱,他也因為能夠跟他們接近而很高興。洛金過來抓著他的手,握了好一會,嘻嘻哈哈的把他當面取笑了幾句。那時她不覺得他可笑了。

  然後大家檢點受傷的人口。村民中間不過有的打落牙齒,有的傷了肋骨,有的打得皮肉青腫,都沒什麼了不起。士兵方面可不然了。三個重傷:眼睛被灼壞的大傢伙,肩膀也給斧頭砍去了一半;戳破肚子的一個,喉嚨裡呼裡呼魯的好似快死了;還有是被克利斯朵夫打倒的那個班長。他們躺在爐灶旁邊。三個之中受傷最輕的班長睜開眼來,滿懷怨毒的目光把周圍的鄉下人看了好久。等他清醒到能想起剛才的情形,他便破口大駡,發誓要報復,把他們統統牽連在內;他憤怒到氣都喘不過來,恨不得把他們一起殺死。他們笑他,可是笑得很勉強。一個年輕的鄉下人對他喊道:

  「住嘴!要不然就殺死你!」

  軍官掙扎著想爬起來,殺氣騰騰的眼睛瞪著那個說話的人:

  「狗東西!你敢?人家要不砍掉你的腦袋才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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