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約翰·克利斯朵夫 | 上頁 下頁
一二一


  在這方面,她感情表現得那末動人,——仿佛對付一個小孩子,——把他軟化了;他只能聽起擺佈,也把自己當做一個小孩子。

  最糟的是兩人從早到晚在一平生活,跟旁人完全隔離。心中苦悶的時候,因為有了兩個人而且彼此愛莫能助,所以苦悶格外加強;結果各人又怪怨對方,到後來真的相信自己的痛苦是應該由對方負責的。在這種情形之下,還是孤獨比較好,痛苦也只有一個人痛苦。

  這樣,母子倆每天都在受罪。要不是出了件偶然的事,出了件表面上很不幸,而骨子裡是大幸的事,把他們不上不下的局面給解決了的話,他們竟永遠跳不出這個互相爭持的苦海。

  十月裡的一個星期日,下午四點光景。天氣很好。克利斯朵夫整天躲在房裡默想,咂摸著他的悲苦。

  他忍不住了,覺得非到野外去走一程,消耗一點精力,用疲倦來阻斷自己思想不可。

  他從上一天氣就跟母親很冷淡。他差不多要不辭而別的出去了。可是到了樓梯臺上,他又想起這樣的走掉,她獨自在家一定要為之整個黃昏都不快活的,便重新回進屋子,推說忘了什麼東西。母親的房門半開著。他探進頭去看到了母親,一共是幾秒鐘的功夫……一可是這幾秒鐘在他今後的生命中占著多重要的地位!

  魯意莎剛做罷晚禱回來,坐在平時最喜歡的那個靠窗的角上。對面一堵開裂而烏七八糟的白牆擋著視線;但從她的一角,在右邊可以望見鄰家的兩個院落,和院落那一邊的一方象手帕大小的草坪。窗檻外面,一盆五龍爪沿著繩子往上爬,佈滿著纖巧的蔓藤,在斜陽中搖曳。魯意莎坐在一張小椅子上,傴著背,膝上擺著本厚厚的《聖經》,可並不念。她把兩手——血管隆起,指甲堅硬,方方的往下彎著,明明是做工的手——平放在書上,溫柔的望著蔓藤和在蔓藤中透露出來的天空。陽光照著綠葉,間接的反映出她疲倦的臉,還灑上一些慘綠色的影子,白頭發很細,可是不多,半開的嘴巴在那裡微笑。她體味著這一忽兒的悠閒恬適。那是她一星其中最愉快的時間。她沉浸在所有痛苦的人覺得最甜蜜的,一無所思的境界裡,迷離惝怳,只有一顆矇矓半睡的心在喁喁細語。

  「媽媽,"他說,"我想出去,上起伊那邊遛遛,回來要晚一些。」

  半睡半醒的母親略微驚跳了一下,轉過頭來,用著慈祥和氣的眼睛望著他:

  「好,你去罷,孩子:你這主意很不錯,別錯過了好天氣。」

  她向他笑笑。他也向她笑笑。他們倆彼此瞧了一會,然後點點頭,眯了眯眼睛,表示告別了。

  他輕輕的把門帶上。她慢慢的又回到她的幻想中去了,兒子的笑容給她的夢境照上一道明亮的反影,象陽光射在黯淡的五龍爪上一樣。

  於是,他離開了她,——永遠的離開了她。

  那天傍晚,溫和的太陽顏色只是淡淡的。田野懶洋洋的仿佛快睡著了。各處村子上的小鐘在靜寂的原野裡悠悠的響著。一縷縷的煙在阡陌縱橫的田間緩緩上升。一片輕盈的暮靄在遠處飄浮。白的霧氣在潮濕的地下,等著黑夜降臨好望上升去……一條獵狗鼻子盡嗅著泥土在蘿蔔田裡亂竄。成群的烏鴉在灰色的天空打轉。

  克利斯朵夫一邊胡思亂想,一邊茫無目的而不知不覺的向著一個目標走去。幾星期來,他到城外散步老是以一個村子為中心,知道在那兒一定能遇到一個吸引他的美麗的姑娘。那不過是種吸引,可是很強烈的,有點亂人心意的吸引。要克利斯朵夫不愛什麼人是不大可能的,他的心難得會空虛,其中永遠有一個為它膜拜的偶像。至於那偶像是否知道他的愛,他完全不以為意;但他需要愛,心中不能有一忽兒沒有光明。

  這一回他熱情的對象是個鄉下姑娘,好似哀裡才遇見利百加一樣,也是在水邊遇到的;但她並不請他喝水,倒反把水撩在他臉上。她跪在一條小溪的堤岸缺口的地方,在兩株①楊柳中間,樹根在周圍盤成岩洞一般:她精神抖擻的洗著衣服,嘴巴跟手臂一樣的忙著,因為她和對岸洗衣服的同村女伴在那裡大聲說笑。克利斯朵夫躺在幾步以外的草地上,兩手支著下巴望著她們。她們毫不羞怯,照舊嘻嘻哈哈的,說話很放肆。他並不留神她們說些什麼,只聽著她們的嘻笑聲,擣衣聲,遠處草地裡的牛鳴聲,目不轉睛的釘著那漂亮的洗衣女郎出神了。——不久,那些女孩子發覺了他注視的對象,互相說些俏皮話;那姑娘也冷言冷語的刻薄他。因為他老呆著不動,她便站起身子把絞幹的衣服晾到小樹上去,順便過來對他看個仔細。走近他身邊的時候,她有心把衣服上的水灑在他身上,涎皮賴臉的望著他笑。她個子很瘦,很結實,尖尖的下巴望上抄起,鼻子很短,眉毛很彎,深藍的眼睛光彩四射,帶點兒凶相,神氣很大膽,嘴巴很好看,厚嘴唇微微望前撅著,象個希臘面具,濃密的金黃鬈髮披在頸窩上,皮膚是紫銅色的。她頭挺得筆直,無論說什麼總帶著訕笑的意味;走路象男人一樣,把太陽曬得烏黑的兩手甩來甩去。她一邊晾衣服一邊用挑撥的目光瞅著克利斯朵夫等他開口。克利斯朵夫也瞪著她,卻沒有意思跟她搭訕。末了,她朝著他哈哈大笑了一陣,回到同伴那兒去了。他始終躺著,直到薄暮時分,眼看她背著簍子,抱著胳膊,傴著背,咭咭呱呱的一路說笑一路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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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舊約·創世記》載:亞伯拉罕遣僕人哀裡才為己子以撒娶妻。哀裡才行至拿鶴城,在水井邊祈禱,倘遇到第一個給他喝水的女人,就定其為以撒之妻。後利百加先至,哀裡才求水,利百加即與水,卒其為以撒之妻。

  過了兩三天,他在城裡的菜市上,在成堆的蘿蔔、番茄、黃瓜、青菜中間又碰見了她。他信步走去,望著那些女菜販整整齊齊的站在菜籃後面,好似預備出賣的奴隸。警察局的職員一手拿著錢袋一手拿著一疊票子,向每個菜販收一文小錢,給一張小票。賣咖啡的女人提著滿籃的小咖啡壺繞來繞去。一個老虔婆,吃得肥肥胖胖的,挽著兩隻挺大的籃,嘴裡老天爺長老天爺短的向人討菜蔬,沒有半點羞怯的神氣。大家叫叫嚷嚷;古老的秤托著綠色的籃,的的篤篤的響個不停;抱著小車的大狗高高興興的叫著,自以為當著重要的角色而得意非凡。就在這片喧鬧聲中,克利斯朵夫瞧見了他的利百加,——真名叫做洛金。——她在金黃色的髮髻上戴著一張白裡泛綠的菜葉,好似一個齒形的頭盔,面前堆著金黃的蒜頭,粉紅的蘿蔔,碧綠的刀豆,鮮紅的蘋果。她坐在一隻簍子上咬著蘋果,一個又一個的盡吃,根本不在乎賣不賣,不時拿圍裙抹抹下巴和脖子,用手臂撩撩頭髮,把面頰挨著肩頭,或者把鼻子挨著手背,摩擦幾下。再不然,她無精打采的抓著一把豌豆在兩隻手裡倒來倒去。她東張西望,態度很悠閒,可是把周圍的情形都瞧在眼裡:凡是針對她的目光,她都不動聲色的一一記著。她當然看到克利斯朵夫,便一邊和買菜的主顧說話,一邊擰著眉毛從他們的肩頭上望出去,注意他。她面上做得非常莊嚴,心裡卻在暗笑克利斯朵夫。他的模樣也的確很可笑:象木頭人似的站在幾步以外,死命用眼睛釘著她,過後又一言不發的走了。

  他好幾次到她的村子四周徘徊。她在院子裡來來往往,他站在路上遠遠的望著。他不承認是為她而來的,其實也差不多是無意中走來的。他一心一意作曲的時候,常常象害了夢遊病一樣:心靈中有意識的部分貫注著樂思,其餘的部分便讓另外一個無意識的心靈佔據了,那是只要他稍一分心就會起來控制他的。他對著這姑娘,往往被胸中嗡嗡作響的音樂搞得迷迷糊糊:眼睛望著她,心裡依舊在沉思幻想。他不能說愛她,甚至想也沒想過,只是喜歡看到她。他根本沒注意自己有個欲望老是要來找她。

  他這樣的時常露面,當然引起人家的議論。農莊上後來知道了克利斯朵夫的來歷,把他作為笑柄。可是誰也不以為意,因為他並不侵犯人家。一句話說完,他不過象個呆子,而他自己也不在乎是否象呆子。

  那天正是村裡的一個節日。兒童們擲著豌豆喊著"君皇萬歲!"關在棚裡的小牛在叫,酒店裡傳出唱歌的聲音。尾巴象彗星似的風箏在田野的上空飄蕩。母雞在肥料堆中亂扒;風吹著它們的羽毛好似吹進老婦人的裙子。一頭粉紅色的肥豬好不舒服的橫躺在地下曬太陽。

  克利斯朵夫向著三王客店走去。一面小旗在紅色的屋頂上飄蕩,門前吊著成串的蒜頭,窗上綴著紅的黃的金蓮花。他走進煙味濃烈的大廳,壁上掛的是發黃的石印圖畫,正中是皇帝的彩色肖像,四周紮著橡樹葉子。大家在跳舞。克利斯朵夫斷定他漂亮的女朋友一定在內。果然,他第一個看到的就是她。他揀著一個位置坐下,在那邊可以安安靜靜的看到跳舞的人。他雖然留著神不讓別人看見,可是洛金自會把他發現出來。她一邊跳著沒有完的華爾茲舞,一邊從舞伴的肩頭上向他丟了幾個眼風,並且為了挑撥他,故意和村裡的少年調情打趣,嘻開著大嘴傻笑,高聲說些無聊的話。在這一點上,她和一般交際場中的姑娘並無分別:被人家一瞧,她們就以為非當眾嘻笑騷動一陣不可。——其實她們並不見得怎麼傻,因為知道大家是瞧她們而不聽她們的。——克利斯朵夫肘子撐在桌上,拳頭托著下巴,看著她裝腔作勢不禁從眼睛裡表示出他的熱情與憤怒:他頭腦還算清醒,不至於看不出她的詭計,但已不夠清醒到不上她的當;所以他時而憤憤的咕嚕,時而聳聳肩膀,笑自己的受人愚弄。

  此外還有一個人在注意他:那是洛金的父親。矮胖個子,大腦袋,短鼻子,光禿的頭被太陽曬成了暗紅色;四周剩下的一圈頭髮,從前一定是金黃的,如今變做一個個濃密的小卷兒,象丟勒畫的聖·約翰;鬍子剃得光光的,神色非常鎮靜,嘴角上掛著一根長煙斗:他慢騰騰的和別的鄉下人說著閒話,眼梢裡老注意著克利斯朵夫的表情,不由得在肚裡暗笑。他咳了一聲;灰色的眼中忽然閃出一道狡猾的光,他過來挨著克利斯朵夫坐下。克利斯朵夫挺不高興的向他掉過頭來,正好碰上那雙陰險的眼睛;老人卻銜著煙斗,很隨便的和他搭訕起來。克利斯朵夫一向認識他:認為是個老混蛋;可是對於女兒的好感使他對父親也變得寬容了,甚至和他在一處還有種異樣的快感:奸刁的老頭兒看透了這一點。他先說了一陣天氣,把那些俊俏的姑娘做題目說了幾句俏皮話,再提到克利斯朵夫的不去跳舞,認為他這個辦法真聰明,坐在桌子前面把杯獨酌不是舒服得多嗎?說到這裡,他老實不客氣向克利斯朵夫討了一杯。老頭兒一邊喝著,一邊有一搭沒一搭的談到他的小買賣,說什麼生活艱難,天時不正,百物昂貴等等。克利斯朵夫聽了全無興趣,只在鼻子裡隨便哼幾聲,眼睛始終望著洛金。老人靜了一會,等他回答;他置之不理,老人可又不慌不忙的說下去了。克利斯朵夫心裡想這傢伙來跟他鬼混,說那些話,究竟是什麼意思。結果他明白了。老人怨歎完畢,把話題換過一章,把他莊上出產的菜蔬,家禽,雞子,牛奶,誇了一陣,突然問克利斯朵夫能否把他的出品給介紹到爵府裡去。克利斯朵夫聽了可直跳起來:「怎麼他會知道的?……難道他認識他嗎?……」

  「當然囉,"老人說。"什麼事都會知道的。」

  他心裡還有一句話沒說出來:「……尤其是我親自出馬探聽的時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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