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約翰·克利斯朵夫 | 上頁 下頁
一二〇


  魯意莎吃了一驚,勉強笑著回答,喉嚨已經在抽搐了:「什麼事啊,孩子?」

  克利斯朵夫嘟嘟囔囔的說出要離家的意思。她竭力認為他是開玩笑,象往常一樣設法把話扯開;但這一回他始終板著正經的臉說下去,神氣的堅決和嚴肅使人沒有懷疑的餘地。於是她不作聲了,血都停止了,渾身冰冷,眼睛嚇得呆呆的,直瞪著克利斯朵夫。眼睛裡那副痛苦的表情把他也噤住了開不得口;一時間他們倆都沒有了聲音。趕到她透過氣來,便嘴唇哆嗦著說:「那怎麼行呢!……怎麼行呢!……」

  兩顆很大的眼淚沿著她腮幫淌下來。他喪氣的轉過頭去,雙手捧著臉。母子倆一起哭了。過了一會,他進了臥室,直躲到明天。他們再也不提昨天的事;因為他不提,她勉強教自己相信他已經讓步了。可是她始終擔著心事。

  他終於到了忍無可忍的地步。他太痛苦了,不管說出來是怎麼傷心也非說不可了。因為痛苦,他變得自私,同時就忘了自己所能給人的痛苦。他把話一口氣說完,躲著母親的目光,唯恐攪亂了自己的心。他連動身的日子都定了,免得再費第二次口舌;他不知象今天這樣可憐的勇豈不能再有第二次。魯意莎嚷著:「別說了,別說了……」

  他咬緊牙齒拿定了主意,繼續說著。說完之後,——(她嚎啕大哭了),——他握著她的手,想使她明白為了他的藝術,他的生活,到外地去待些時候是絕對必須的。她卻不願意聽,只哭哭啼啼的說著:「不成,不成,……我不願意……」

  解釋了半天一無結果,他走開了,以為過一夜或許她會想明白些。可是第二天他在飯桌上狠著心腸又提到那個計劃的時候,她馬上把嘴邊的麵包放下,用著悲痛的埋怨的口氣說:「難道你一定要折磨我嗎?」

  他心軟了一軟,可是回答說:「媽媽,沒有辦法呀。」「怎麼沒辦法!……你這是要我痛苦……你簡直瘋了……」

  他們倆都想說服對方,可都不聽彼此的話。他懂得爭辯是沒用的,只能增加雙方的痛苦;他就摒擋一切,公然作出發的準備。

  魯意莎看到無論怎麼樣哀求都攔不住他,就變得垂頭喪氣,抑鬱到極點。她整天關在自己屋裡,晚上也不點燈;她不說話,不吃東西,夜裡還在床上哭。他聽了象受著刑罰一樣,終夜在床上翻來覆去,受良心責備,痛苦得差點幾叫起來。他多愛她!幹嗎要使她痛苦呢?……可憐將來為他痛苦的還不止母親一個人呢;那他也看得很明白……幹嗎命運要給他完成某種使命的願望和力量,使他所愛的人為之受苦呢?「啊!"他心裡想,"要是我能夠自主,要是沒有這股專橫的力逼著我去完成使命,否則我就得羞愧以死的話,那末我一定會使你們——我所愛的人們——幸福!先讓我生活,活動,奮鬥,受苦;然後我將抱著更大的愛回到你們懷裡!本來嗎,我只希望能夠愛,愛,除了愛以外什麼都不管!……」

  假使傷心的母親能有勇氣把抱怨的話忍著不說出來,他一定會軟心的。可是不夠堅強而又多嘴的魯意莎,偏藏不住心裡的痛苦而說給鄰居聽了,也說給其餘的兩個兒子聽了。小兄弟倆看到有個好機會可以抓住克科斯朵夫的錯處,怎麼肯輕易放過呢?尤其是洛陶夫素來忌妒長兄,——雖然克利斯朵夫目前的情形沒有什麼可教人忌妒的,——只要聽見一兩句讚美克利斯朵夫的話就受不住,暗中還怕他將來會成功;儘管自己不敢承認有這稱卑鄙的念頭,但他的確擔著心事。因為他相當聰明,感覺到哥哥的天才,並且怕別人也一樣的感覺到。所以洛陶夫此刻能起著優越的地位來壓倒克利斯朵夫,真是高興極了。他明知母親手頭拮据而自己很有力量幫助母親,可永遠把全部的責任放在克利斯朵夫一人身上。然而一聽到克利斯朵夫的計劃,他馬上變成孝子了。他對於哥哥遺棄母親的行為憤慨非凡,斥為自私自利的獸行。他居然當面跟克利斯朵夫這樣說,用長輩的口吻教訓他,仿佛對付一個該打的小孩子;他傲慢的叫克利斯朵夫別忘了對母親的責任,和母親為他所作的種種犧牲。克利斯朵夫氣壞了,把洛陶夫連捶帶踢的趕出門外,拿他看作小壞蛋,假仁假義的畜生。洛陶夫為了出氣便去煽動母親。魯意莎被他一激,以為克利斯朵夫真是個忤逆的兒子。她聽見洛陶夫說克利斯朵夫沒有離家的權利,覺得正中下懷。哭原來是她最有力量的武器,但光是哭哭啼啼她還不甘心,便說了些偏激的話埋怨克利斯朵夫,把他惹惱了。兩人彼此說了些難堪的話;結果是至此為止還在猶豫的克利斯朵夫反而下了決心,加緊作出發的準備。他知道那般慈悲的鄰居哀憐他的母親,認為她是犧牲者而他是劊子手,便咬咬牙齒,再也不改變主意了。

  日子一天一天的過去。克利斯朵夫和母親簡直不大說話了。他們非但不儘量享受這最後幾天,反而生著無謂的氣,把有限的光陰虛度了,把多少感情糟蹋了,——兩個相愛的人往往有這種情形。他們只在吃飯的時候見面,相對坐著,彼此不瞧一眼,不作一聲,勉強吞幾口東西,不是為了吃而是為了免得發僵。克利斯朵夫費了好大的勁才從喉頭迸出幾個字:魯意莎卻置之不理;而等到她想開口的時候,又是他不做聲了。母子倆都受不了這個局面;但這局面越延長,他們越沒法擺脫。難道他們就這樣的分手嗎?那時魯意莎可明白自己過去的偏枉和笨拙了;但她那麼痛苦,不知道怎樣去挽回她認為已經失掉的兒子的心,不知道怎樣去阻止她絕對不允考慮的遠行。克利斯朵夫偷覷著母親蒼白虛腫的臉,心裡難過得象受著毒刑一樣;但他已經下了必走的決心,而且知道那是自己生死攸關的大事,便只希望自己已經走了,免得多受良心責備。

  行期定在後天。他們照舊冷冰冰的,不聲不響吃完了晚飯,克利斯朵夫回進臥房,手捧著頭對桌子坐著,什麼工作都不能做,他只是千思百想的磨著自己。夜深了,已經快到一點。他突然聽見隔壁屋裡響了一聲,一張椅子翻倒了。他的房門給打開了,母親穿著襯衣,光著腳,嚎啕著撲過來勾住他的脖子。她渾身滾熱的擁抱著兒子;一邊嗚咽一邊打著嗝:「別走呀!別走呀!我求你!我求你!孩子,你別走呀……!我會傷心死的……那我是受不住的,受不住的!……」

  他驚駭之下,把她擁抱著,再三的說:「好媽媽,靜靜罷,靜靜罷,我求您。」

  可是她又接著說:「我受不住的……我現在只有你了。你一走,我怎麼辦呢?……我一定會死的。我死也要死在你面前,不願意孤零零的死。等我死了再走罷!」

  她的話使他心都碎了。他不知道說些什麼來安慰她。對這種愛和痛苦的發洩,講理有什麼用?他把她抱在膝上,把她親吻,說著好話。她慢慢的靜下來,輕輕的哭著。看她比較安定了些,他就說:「去睡覺罷:別著了涼。」

  她可老說著:「你別走呀!」

  「我不走就是了。"他聲音很輕的回答。

  她渾身哆嗦了一下,抓著他的手:「真的嗎?真的嗎?」

  他非常喪氣的轉過頭去:「明兒,明兒再告訴您……現在您去罷,我求您!……」

  她很柔順的站起來,回到自己房裡去了。

  明天早上,她覺得半夜裡神經病似的發作了一場好不慚愧,同時想起兒子等會不知怎麼答覆又非常害怕。她坐在屋子的一角等著,拿著打毛線的活兒,可是她的手不願意拿,讓活計掉在地下。克利斯朵夫進來了。兩人輕輕招呼了一聲,彼此都不敢抬起頭來看一眼。他沉著臉站在窗前,背對著母親不作一聲。他心裡在交戰,可早已知道結果是怎麼回事,故意想多挨一些時間。魯意莎不敢和他說話,生怕引起那個她急於想知道而又怕知道的答覆。她勉強撿起活兒,視而不見的做著,把針子都弄錯了。外邊下著雨。沉默了半晌,克利斯朵夫走到她身邊來了;她一動不動,心忐忑的跳著。克利斯朵夫呆呆的望著她,然後突然跪下,把臉藏在母親的裙子裡,一句話也不說,哭了。於是她懂得他是不走了,心裡的悲痛不由得減輕了許多;——可是她又立刻後悔,因為她感覺到克利斯朵夫為她所作的犧牲;她這時的痛苦,正和克利斯朵夫犧牲了她而決意出走的時候所受的痛苦一樣。她彎下身子吻著他的額角和頭髮。他們倆一起哭著,痛苦著。終於他抬起頭來;魯意莎雙手捧著他的臉,望著他,眼睛對著眼睛。她真想和他說:「你走罷!"可是她沒有勇氣。

  他真想和她說:「我留在家裡很快活。"而他也沒有勇氣。

  這種難解難分的局勢,母子倆都沒法解決。她歎了口氣,表示她愛到極點,也痛苦到極點:「唉,咱們要能同生同死才好呢!"這種天真的願望把他深深的感動了,擦了擦眼淚,強笑著說:「咱們會死在一塊兒的。」

  她緊跟著問:「一定嗎?你不走了嗎?」

  他站起身來回答:「一言為定。甭提了。用不著再談了。」

  的確,克利斯朵夫是一言為定了:他不再提離家的話;但要心裡不想可不是他自己能作主的。他固然留在家裡了,但抑鬱不歡與惡劣的心緒使母親對於他的犧牲付了很大的代價。笨拙的魯意莎,——明知自己笨拙而老做著不該做的事,——明知道他為什麼抑鬱,卻偏偏要逼他親口說出來。她用著婆婆媽媽的,惹人氣惱的,糾纏不清的感情去磨他,使他想其他跟母親的性情多麼不同,而這一點原是他竭力要忘掉的。他屢次想和她說些心腹話。但正要開口的時候,他們之間忽然有了一道萬里長城,使他立刻把心事藏起來。她猜到他的意思,可是不敢,或是不會去逗他說出來。萬一她作這種嘗試,結果倒反使他把悶在心裡受不了而極想吐露的秘密格外的深藏。

  還有無數的小事情,沒有惡意的怪脾氣,也使克利斯朵夫心中著惱,覺得和母親格格不入。老年人免不了嘴碎,常常把街坊上的閒話翻來覆去的嘮叨,或是用那種保姆般的感情,搬出他幼年時代的無聊事兒,永遠把他跟搖籃連在一起。我們費了多大力量才從那裡跳出來,長大成人,此刻居然由朱麗葉的乳母①抖出當年的尿布,翻出那些幼稚的思想,教你想起受著冥頑的物質壓迫的混沌時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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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羅密歐與朱麗葉》劇中朱麗葉的乳母對朱麗葉母女追述朱麗葉幼年的情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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