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約翰·克利斯朵夫 | 上頁 下頁 |
一一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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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他沒法再在德國活下去。小城市的那種閉塞偏狹壓著他的精神,使他氣憤得對一切都不公平了。他的神經都暴露在外面,動不動就會受到傷害,會流血。他活象關在市立公園的籠子跟土洞裡的可憐的野獸,受著苦悶煎熬。由於同情,克利斯朵夫有時候去看它們,打量著它們美妙的眼睛,看著那獷野而絕望的火焰一天天的黯淡下去。啊!那還不如痛痛快快把它們一槍打死,倒是解放了它們呢!無論什麼手段,也比那些人的不理不睬,教它們活不成死不得的態度要好一些! 克利斯朵夫最感壓迫的,還不是一般人的敵意,而是他們變化無定的性格,既沒有格局也沒有內容的性格。他寧可跟那些死心眼兒的,頭腦狹窄的,對一切新思想都不願意瞭解的老頑固打交道!硬來,可以硬去;哪怕是岩石罷,可以用鐵鍬去開鑿,用火藥去炸毀。可是對付一塊沒有定形的東西,輕輕一碰就會象肉凍似的陷下去而不留一點痕跡的,你能有什麼辦法?一切的思想,一切的精力,掉在這種泥淖裡都變得無影無蹤:即使有塊石頭掉下去,深淵的面上也不會泛起多少皺紋;嘴巴才張開了一下,馬上又閉了起來:剛才的面目早已消滅了。 他們可不能說是敵人。真是差得遠呢!他們這種人,在宗教上,藝術上,政治上,日常生活上,都沒有勇氣去愛,去憎,去相信,甚至也沒勇豈不相信;他們耗費所有的精力,想把不可調和的事情加以調和。特別從德國戰勝以後,他們更①想來一套令人作惡的把戲,在新興的力和舊有的原則之間覓取妥協。古老的理想主義並沒被人唾棄,因為大家沒有那個魄氣敢坦坦白白的這樣做,而只想把傳統思想加以歪曲,來迎合德國的利益。頭腦清明而兩重人格的黑格爾,直等到來比錫與滑鐵盧兩仗以後,才把他的哲學立場和普魯士邦的沆瀣一氣:這是一個顯著的榜樣。——利害關係既然改變了,②一切的原則也就跟著改變了。吃敗仗的時候,大家說德國是愛護理想。現在把別人打敗了,大家說德國就是人類的理想。看到別的國家強盛,他們就象萊辛一樣的說:「愛國心不過是想做英雄的傾向,沒有它也不妨事",並且自稱為"世界公民"。如今自己抬頭了,他們便對於所謂"法國式"的理想不勝輕蔑,對什麼世界和平,什麼博愛,什麼和衷共濟的進步,什麼人權,什麼天然的平等,一律瞧不起;並且說最強的民族對別的民族可以有絕對的權利,而別的民族,就因為弱,所以對它絕對沒有權利可言。它,它是活的上帝,是觀念③的化身,它的進步是用戰爭,暴行,壓力,來完成的。如今自己有了力量,力量便是神聖的。力代表了全部的理想主義,全部的智慧。 -------- ①所謂德國戰勝系指一八七○年的普法戰爭。 ②黑格爾(1770—1831)早年輕視普魯士,稱頌拿破崙;晚年則崇拜普魯士,甚至於所著《歷史哲學》的緒論中提到"絕對觀念"時,隱含國家至上,尤其是普魯士至上之意。來比錫一役(1813年)為拿破崙敗於俄、奧、普聯軍之役。而來比錫與滑鐵盧戰爭已為黑格爾晚年之事。 ③此處所謂"觀念",當即指黑格爾的"絕對觀念"。又觀念一詞在此應視為形而上學中之"原理"。 實際上,德國幾百年來都因為徒有理想沒有實力而吃了大虧,所以在歷盡艱辛之後,不得不傷心的承認最要緊的是力:這一點是很可以原諒的。可是以埃爾特與歌德的後人而有這樣的自白,其隱痛也可想而知。德國民族的勝利其實是德國理想的衰微與沒落……可憐連最優秀的德國人也偏向於服從,所以要他們放棄理想是最容易不過的。一百年以前莫茨就說:「德國人的特徵是服從。"特·斯塔爾夫人也說:「德國人是勇於服從的。他們會用一套自圓其說的哲學來解釋世界上最不合理的事,例如對強權的尊重,以自己的恐懼為軟心腸,從而使尊重強權一變而為佩服強權。"① -------- ①莫茨(1775—1830),德國政論家。特·斯塔爾夫人為法國浪漫運動的先驅人物,以反對拿破崙,流亡德國甚久,著有《論德國》一書有名于時,此處即引該書中語。 克利斯朵夫在德國最偉大的人物和最渺小的人物身上都發見這種心理。席勒筆下的威廉·退爾,肌肉象挑夫一般的②拿腔作調的布爾喬亞,就是一例,無怪那個直言不諱的鮑爾納要批評他說:「為了使榮譽與恐懼不致抵觸,他故意低著頭走過奚斯萊的冠冕,表示他沒看見冠冕而不行禮,可不是抗命。"小而言之,七十歲的老教授韋斯又是一個例子:他在克利斯朵夫城裡是最有聲望最受尊敬的學者,可是在街上一碰到什麼少尉之流,會趕緊從人行道上閃到街心去讓路。克利斯朵夫看到日常生活中這些瑣碎的奴性表現,不由得心頭火起。他為之痛苦極了,仿佛卑躬屈節的便是他自己。他在街上眼看著軍官們飛揚跋扈,暗中非常氣憤:他故意不讓路,一邊還直瞪著眼回敬他們。好幾回他差點兒鬧事,仿佛有心尋釁似的。雖然他比誰都明白這一類惹是招非的舉動的無聊跟危險,但他往往有些理智不大清楚的時間:因為他老是壓著自己,再加那些日積月累,無處發洩的強壯的精力,使他煩躁不堪。在那種情形之下,他隨時可以闖禍,他覺得要是在這兒再待一年,他就完了。他痛恨強暴的軍國主義,好象壓在自己的心上;他也恨那些拖在街面上鏗鏘作聲的刀劍,在營門口擺著的儀仗,和對著城牆預備開放似的大炮。當時有一批喧騰眾口的黑幕小說,揭穿各地軍營裡的腐敗,把軍官全描寫成壞蛋,除了做個聽人支配的傀儡以外,只曉得閒逛,喝酒,賭錢,借債,受人廝養,互相攻訐,從上到下的欺負下屬。克利斯朵夫想到自己將來有一天要服從這種人,他連氣都喘不過來了。不,那他是受不了的,永遠受不了的;他怎麼能委屈自己去向他們低頭,被他們羞辱呢?……他可不知道軍人中間有一部分極高尚的人也在那裡痛苦,因為他們眼看自己的幻想破滅了,多少的精力,青春,榮譽,信仰,不惜犧牲的熱情,都給糟蹋了,浪費了,剩下的只有職業的無聊。——而當軍人的要不拿犧牲做目標,他的生活就變了最沒意思的活動,只擺著臭架子,仿佛沒有信仰而成天念著經一樣…… -------- ②威廉·退爾為傳說中解放瑞士的民族英雄。相傳(並非史實)十四世紀時奧皇所派統轄瑞士的總督奚斯萊在於萊城廣場上置有冠冕,全市民經過均須鞠躬,獨威廉·退爾抗命,卒領導民眾推翻奧國統治云云。德國詩人席勒曾根據此項傳說寫成詩劇。 鄉土對於克利斯朵夫已經顯得太窄了。他象飛鳥一般,到了某個固定的季候,覺得有股無名的力,象海洋上的潮汐似的,突然在胸中覺醒,——那便是天南地北到處流浪的本能!在蘇茲老人遺贈他的埃爾特與斐希德的著作裡,他也發見和自己同樣的心靈,——並非俯首帖耳,死守家園的"大地之子",而是永遠撲向光明的"精靈",是"太陽之子"。 往哪兒去呢?他不知道。但他的眼睛望著南方的拉丁國家。第一是法蘭西。法蘭西永遠是德國人彷徨無主的時候的救星。已經有過多少回了,德國的思想界一邊詆毀它,一邊利用它;被德國大炮轟得煙霧彌漫的巴黎,便是在一八七○年以後,對德國仍然有極大的魔力。各種形式的思想和藝術,從最革命的到最落伍的,在那兒都可以輪流的,或是同時的,我到實際的例子或精神上的感應。象多少的德國音樂家在困苦絕望的時候一樣,克利斯朵夫遠遠的瞻望著巴黎……關於法國人,他知道些什麼嗎?——不過兩個女性的臉,和偶爾念過的一些書罷了。可是這已經足夠他想像出一個光明,快樂,豪俠的國家,甚至高盧民族自吹自捧的習氣,也和他年輕而大膽的精神非常投機。他相信這些,因為他需要相信,因為他滿心希望法國是這樣的。 他決意走了。——可是為了母親而不能走。 魯意莎老了。她疼愛兒子,他是她唯一的安慰,而他在世界上最愛的也只有母親。但他們互相折磨,使彼此痛苦。她不大瞭解克利斯朵夫,並且不想瞭解,只知道一味的愛他。她頭腦狹窄,膽子很小,思路不清,心腸挺好,那種愛人和被愛的需要令人感動,也令人喘不過氣來。她敬重兒子,因為覺得他很博學;但她的所作所為都是使他的性靈窒息的。她以為他一定會陪著她,終身住在這個小城裡。兩人一塊兒過了多少年,她做夢也沒想到這種生活方式將來會變化。既然被這樣很幸福,他又怎麼會不幸福呢?她的夢想不過是他將來娶一個當地小康人家的女兒,每星期日在教堂裡彈著管風琴,永遠陪著她。她把兒子老是當作只有十二歲,巴不得他永遠不超過這個年齡。不幸兒子業已長大成人,在這個狹窄的天地中沒法呼吸。而她竟無意中教可憐的人受罪。 做母親的不瞭解什麼叫做雄心,只知道有了天倫之樂,盡了平凡的責任,便是人生的全福;她這一套不假思索的哲學的確也有許多真理和偉大的精神在內。她那顆心是只知有愛不知有其他的。捨棄人生,捨棄理性,捨棄邏輯,捨棄世界,捨棄一切都可以,只不能捨棄愛!這種愛是無窮的,帶著懇求意味的,同時是苛求的。她自己把什麼都給了人,要求人家也什麼都給她;她為了愛而犧牲人生,要被愛的人也作同樣的犧牲。一顆單純的靈魂的愛就有這種力量!象托爾斯泰那麼彷徨歧途的天才,或是衰老的文明過於纖巧的藝術,摸索了一輩子,幾世紀,經過了多少艱辛,多少奮鬥而得到的結論,一顆單純的靈魂,靠了愛的力量一下子便找到了!……可是在克利斯朵夫胸中激蕩著的另外一個世界自有另外一批規則,需要另外一種智慧。 他久已想把自己的決心告訴母親,但怕她難過,每次話到了嘴邊又咽下去,想過一晌再說罷。有過兩三次,他怯生生的露出要離家的意見;魯意莎卻不把這些話當真:——或許是她假裝如此,為的要使他相信他自己也不過是說著玩兒的。於是他不敢再往下說了;但他沉著臉,擔著心事,一望而知有樁秘密壓在心裡。可憐的母親雖然憑著直覺早已猜到這樁秘密,可老懷著鬼胎不願揭穿。晚上他們倆一燈相對,默然無語的時候,她突然覺得他要說出來了;驚駭之下,她開始東拉西扯,把話說得很快,連自己也不知道說什麼,可是無論如何非阻止他開口不可。通常她總本能的找到些使他開不得口的最好的話:怨自己身體不行,抱怨虛腫的手腳和關節不遂的腿;她把疾苦格外誇張,說自己是個老癱子,完全不中用了。這些天真的手段其實也瞞不過他;他悲哀的望著母親,似乎暗中埋怨她;過了一會,他站起身來,推說疲倦,睡覺去了。 但所有這些策略也不能把事情長此拖下去。一天晚上她又用到那套法寶的時候,克利斯朵夫鼓足了勇氣,把手放在母親手上,說道:「媽媽,你聽著。我有事跟你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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